年度超級強檔《天能》(Tenet, 2020)終於排除萬難,在暑假尾聲擠上院線,在疫情仍熾、超級英雄皆退散的悶暑,成為幾乎無人能敵的唯一強檔。這部號稱諾蘭最燒腦的神作,也成為影迷最熱議的科幻動作片。
是的,科幻動作片。更斤斤計較些,還能納進「諜報」類型標籤,將《天能》定位成科幻諜報動作片。好萊塢不斷強打預告,出品公司華納與諾蘭角力,將原訂的七月檔期兩度展延後,仍在夏天結束前搶灘暑假檔,本身也說明了它的商業定位。然而,坊間對《天能》的討論,幾乎都著眼於高度複雜、常人難懂的熵與時間逆行等量子物理與時間理論,彷彿這是一部探討哲學的非商業片。而這確實也是許多影評人看待諾蘭電影的方式。
當然,自從眼尖的影評人看出《頂尖對決》(The Prestige, 2006)、《全面啟動》(Inception, 2010)等作品隱藏在故事表層下的反身指涉與符碼遊戲後,諾蘭透過電影來展現他對電影本身的玩味,也是探索諾蘭作品燒腦的另一趣味。到了擷取自上千年Sator/Rotas Square碑文上的回文tenet,既是信條、宗旨,也是不斷回到自身的永恆迴圈;不論是時間遊戲或超文本循環閱讀,《天能》作為諾蘭野心之作,有其階段性、里程碑似的象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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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國Oppède發現的碑文,世稱Sator Square,赫然有TENET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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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面臨了十足的弔詭:影評認真討論諾蘭電影中哲學複雜度爆棚的難題,然而電影招徠觀眾買票進場的,卻也是過更是爆破、追逐、彈擊等視覺震撼。
而這弔詭早在十年前就成為諾蘭電影的註冊商標。曾有影評說諾蘭是時間的建築師,早從整整二十年前的《記憶拼圖》(Memento, 2000),便不斷把玩時間與敘事;到了《全面啟動》進入夢中構築環形的時間觀,更在《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藉黑洞與時空扭曲玩了一手時間相對論,也在看似架構簡樸的《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 2017),神乎其技讓三種時間單位分別在海陸空三個空間開展,最後居然能不著痕跡地縫合成一部順暢緊湊、扣人心弦的完整作品。諾蘭何止是時間的建築師;說他是時間的魔法師也不為過。
不過,從《記憶拼圖》到《全面啟動》,再從《全面起動》到如今的《天能》,每隔十年的階段性里程碑意義,不只在於時間魔法師諾蘭窮盡其時間的思考遊戲,也在於諾蘭穩健而循序地將自己打造為影像奇觀的魔術師。如果說諾蘭接下DC賦予的重任,成功讓蝙蝠俠重生,進而催生超級英雄電影史上無可取代的黑暗騎士系列、也讓自己晉升好萊塢重量級導演之列;那麼早在《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 2008),諾蘭便善用好萊塢充沛的技術資源與資金,開始練習如何創造影像奇觀。於是,我們有了直昇機在城市高樓間穿梭、貨櫃車在地下道飛車追逐並且隨後在大街上向前一百八十度翻倒、醫院大樓轟然炸毀等視覺震撼。若再加上諾蘭堅持以底片拍攝、儘可能使用現場特效的「古老」技藝,他幾乎是老式動作片的骨董級導演。
諾蘭在黑暗騎士系列所做的視覺奇觀練習,到了《全面啟動》以降,舉凡爆破、槍擊、追逐等現場特效,乃至呈現這些壯闊刺激視覺所需要的鏡位與運鏡,都愈見熟練。這樣堅持著現場特效以創造視覺奇觀的諾蘭,讓他的作品在艱深繁複的哲學探問同時,也兼具視覺奇觀與震撼的「爽度」。這讓諾蘭大型商業片與漫威或DC等標準好萊塢強檔有所不同,而更像某種拍片現場的特技表演。而之前提到的弔詭或許就在這裡:缺乏物理理論訓練的一般觀眾,即使難以悟透諾蘭電影的各種燒腦設計,也不妨礙他們充分享受觀影樂趣。任何一部過去十年來的諾蘭作品,都可以是一部具有高度娛樂效果的單純動作片、科幻片、超級英雄片。而這樣兼顧燒腦遊戲與視覺奇觀的娛樂,並未出現在諾蘭更早期的作品,卻在過去十年來變得明晰、甚至不可或缺。
這樣的諾蘭相當聰明,也非常狡猾。我忍不住猜想,《天能》裡主人翁開始接受訓練時的一句對白,「不要試著去理解它,而是去感受它」(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是否也是對於觀眾的揶揄?如果諾蘭作品總是對於時間順序的錯置思考、總是對於電影文本內外的多層次指涉,那麼它難道不也是屢屢藉故事人物之口與觀眾直接對話?這是哲學文本,也是電影;理論物理既然是理論,追問理論難題、吹毛求疵箇中的邏輯漏洞,豈不偏離了觀影本身的樂趣?正如同片中提到的祖父悖論,本身不但是個無解的難題,也根本無法檢證,又何必追根究底、鑽牛角尖?
於是在我們腦筋打結的時刻,開始沈浸並納罕於那些匪夷所思的視覺特效。沒錯,去感受它,領受那緊張刺激與影音震撼。
這種兩面性當然給了諾蘭很多方便,片商買單,挑嘴的影評買單,想看娛樂的觀眾也得到某個程度的滿足。但諾蘭作品仍因此必須做點取捨:既要塞滿哲學課題,又要打造影音饗宴,即使以動輒超過兩小時的篇幅,諾蘭電影仍常常要在緊湊得難以喘息的對白、轉場、與壯觀懾人的動作場面之間,壓縮或乾脆犧牲掉刻畫人物內在情感或人物關係的片段。如果注意到《天能》的人物缺乏深度以及行動的情感邏輯,則應該知道,早在《黑暗騎士》當年,布魯斯韋恩便不斷在疲於奔命解救高譚市的同時,一直無法讓人感受他的情緒與內在感情變化等戲劇張力。我認為這是諾蘭作品常常極端聰明、也非常刺激「好看」,卻往往做不到同等的深刻與動人的一個原因。
綜觀二十年來的諾蘭作品,這樣的趨向至今已相當瞭然:哲學難度與視覺奇觀並進,門道與熱鬧相互幫襯,只是難免擠壓了故事裡需要時間沈澱與蓄積的人物情感與人性深度。又是一道時間難題。我不確定諾蘭是否願意「返樸歸真」,再拍出一部像《記憶拼圖》那樣緊湊洗鍊、扣人心弦、卻無需視覺奇觀烘托的紮實劇情片;畢竟,爆破、子彈、動作、追逐這樣的視覺刺激就像酒精或糖,會使人上癮,不論是片商、導演、或觀眾皆然。一步步將自己打造成高概念商業名導的諾蘭,往後或許只會不斷追求艱深繁複與壯闊奇觀,就像不斷追求拍攝技術之巔的李安一樣。他們都回不了頭了。
當然諾蘭也無須回歸小巧洗鍊。我們談的可是全球電影工業的金童諾蘭,目前唯一能夠同時打造艱深議題與撼人娛樂、並且締造亮麗票房的珍稀物種。他已為好萊塢無數好大喜功的製片與導演立下一個典範,嚴肅、複雜、聰明、卻也緊湊過癮的燒腦爽片是可以賣座的。時間的奇觀與奇觀時刻,如今已是諾蘭電影的一體兩面;我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天能》延伸閱讀:有關本片燒腦部分的討論,坊間已有太多相當認真的評論;我個人讀過比較喜歡的有釀電影的Lizzy影評。也發表在釀電影的甜寒影評,則跟電影一樣艱深難嚼,慎入。另外,鄭秉泓發表在端傳媒網站的影評,雖然需要會員付費才得窺全豹,但看得到的部分已夠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