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29, 2020

看片小記 紅色情深(數位修復版) (Trois couleurs: Rouge, 1994)

疫情電影院給老牌影迷很多福利,經典重映和數位修復接連上陣,幾乎是複習了一輪三十年來寶島外語片發展史。我的大學時期文藝掛最愛的歐洲導演東歐區代表奇士勞斯基,1990年代的三色系列幾乎是當時圈子裡的共同記憶,大約相當於安哲羅普洛斯。妙的是兩人也都以神秘著稱。

三色系列裡的《紅色情深》是我比較沒那麼喜歡的一部,如今藉數位修復版登台再看一次,仍然沒那麼喜歡。經過前兩部片的藝術高度與冷冽質感的洗禮,通俗得多的《紅色情深》乍看之下便沒那麼高玄奧妙,看在當時的我只覺不免平庸。但這次比較能理解電影想表達的是什麼。

某部分的錯是在我吧?當年受中文片名引導,想要從愛和「情深」的角度來看懂電影,卻不得其門而入。但明明不懂得領受箇中奧妙的其實是我啊。


電影的開場是一通打出去的電話。鏡頭模擬電話訊號,隨著電話撥出去而沿著電話線飄洋過海,最後卻無人接聽,直接進入電話語音。我們不清楚打電話的是誰,而電話的那頭則同時有兩組不相干的人,隔著街在各自的公寓動作著。

從這裡開始直到全片結束,串連在許多神秘的偶然與巧合之間的,舉凡終於接通的電話、卻是女主人翁與遠在他方的男友無休止的猜疑與爭吵,男主人翁退休老法官的竊聽和自首,乃至於考上法官的男配角與他終於移情別戀的女友...這些小故事在探求的共通主題,都是溝通的慾望。有人渴求訴說,有人善於傾聽;有人藉猜忌表達溝通的焦慮,有人在溝通過程中不知不覺已改變。這些溝通,都在試圖建立聯繫,讓人與他人產生連結。當然,也有像是老法官那樣的人,長年藉偷聽來窺探他人秘密;他是自私的聽眾,只想掠取而吝於分享。

而這些不同的溝通、聯繫之間,奇士勞斯基深刻探問的或許是一種我們姑且可稱為「同理心」的愛。從他拍攝三色計畫的出發點來看,紅色對應到的(當然不是「情深」)是所謂的「博愛」。但博愛是什麼?說「大愛」陳義過高也太抽象,回歸到原文fraternité(或英文fraternity),其本意無非是手足、同袍之愛。那是一種體己之情,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情愛。如此便能理解女主人翁與男主人翁的差別,前者發現後者的竊聽行徑後的質問、後者隨之自首並走出自己封閉的生活之殼,也才有了相互呼應的豐厚涵義。

《紅色情深》仍然不是我最愛的奇士勞斯基三色作品。但有別於《藍色情迷》追問靈魂的解放與自由,《白色情挑》表現男女較量對等而心機算盡的性別政治,《紅色情深》實是最入世、最立足於社會生活來思考人際情感的作品。它以最俗世、最親切友善的姿態,召喚我們體察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溫暖。

貫穿三色電影的一個畫面,是老婦人辛苦費力地高舉手臂,要將手上的玻璃瓶塞進龐大得不尋常的回收「塔」。在《藍》與《白》,老婦的身影孤單無助,無人伸出援手;我們跟隨故事主人翁的視線,也見證了主人翁的冷眼旁觀和疏離。到了《紅色情深》,主人翁也看見那位老婦。她沒有太多遲疑,信步走向老婦,幫助她完成了投擲玻璃瓶這微不足道但歷經三部影片、三段故事才大功告成的小動作。

那個「完成」背後所蘊含的體己之心,我想就是奇士勞斯基透過《紅色情深》要呼求的情感,那fraternité,人與人溝通的初衷,也是那溝通過程中滋生、蔓延而茁長的動人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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