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14, 2020

懷舊與歷史終結

美好拾光公司 (La Belle Époque, 2019)

《美好拾光公司》的開場和觀眾開了個玩笑。一個顯然是歷史劇的場景,儼然是十七或十八世紀、巴洛克或洛可可時期的貴族宴會,杯觥交錯間還穿插著充斥階級與種族歧視的交談。突然一陣時空錯亂,現場衝進一隊持槍械的蒙面之徒,似乎還與現場黑人侍者有關;這群匪徒洗劫並殘殺餐桌前顯然在玩角色扮演遊戲的白人鉅富,宮廷饗宴瞬間變成虐殺現場。

畫面停格。原來這虐殺現場也是表演。這是電影《美好拾光公司》正片男主人翁維多的兒子製播中的網路影集,針對顧客量身定做不同歷史場景的身歷其境體驗,同時製播成影視,生意正火紅。

宮廷夜宴不是真的,就連假的宮廷夜宴所引發的洗劫殘殺也不是真的。電影才開始五分鐘,我們就被電影戲耍嘲弄了兩翻。正當我們才要回神搞懂又回到餐桌前、但這次是二十一世紀現代餐桌的《美好拾光公司》究竟在玩什麼把戲,電影已轉入正題:頹頹老矣、愛碎念的維多,手繪漫畫事業江河日下,妻子也受不了他的古板,將他趕出門、同時迎接維多的摯友「老王」進家門。維多的兒子為了盡一份孝心,也為了讓老爸的晚年生活有新的刺激,給了維多一張時光旅行通行證,邀請他重新體驗一段美好回憶。向來抗拒3C的維多,在事業不順、又給老伴趕出家門後,選擇回到1974年邂逅老伴、也是遇上此生最愛的那一天。

乍看之下,《美好拾光公司》講的是再次體驗美好回憶、重新找回初衷的愛情小品,但它更像是描述虛擬實境科技下關於消費回憶的未來寓言,也是對於所有回憶消費的嘲弄(包括消費這場回憶消費的觀眾)。當然,類似的故事並不特別新鮮,好萊塢已向我們多次揭示。《美好拾光公司》的概念架構,最早可在《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 1998)找到線索;若以虛擬實境、打造「體驗」的遊戲性消費來看,則更接近《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 1990)與《致命遊戲》(The Game, 1997)。


以上幾部作品的核心題旨,都在探討記憶與真實,浪漫旖旎的《美好拾光公司》也不例外,唯差別在於本片反向操作,並不質疑記憶的真假,而是透過懷舊去確認記憶、無需質疑它而是消費它。電影藉「你想回哪個年代」此訴求,將焦點放在回憶的想像與歷史重建。藉由類似的體驗想像與個人回憶結合,虛擬實境科技告訴我們:往事不但可以回想、藉文件與圖像回顧,它還可以透過重現場景,再體驗、再活一次。

片中「懷舊成為新商機」這樣簡單、且今日眾人皆不絕殊異新鮮的一句話,實為結合大數據(以精準重現個人記憶與時代場景)、懷舊創新、虛擬實境、角色扮演等紛雜精細的科技展演。維多既入戲也出戲,盡情享受美好回憶精準重現的同時,也深知這一切都是表演、更是消費。《美好拾光公司》精準而貼切地道出1990年代以來X世代無比熟稔的懷舊風尚,如今是後現代的再進一步,不是仿古,而是往昔的重現。

我在討論Arjun Appadurai著作《消失的現代性》中的「替代性懷舊」概念時,提到過Appadurai認為這種特殊形式的懷舊透過文化消費的循環,將這種舊日往昔變成一種擬象,一種更接近想像的符號、佈景,而非曾活過、經歷過的歷史。這是典型的後現代文化消費現象。《美好拾光公司》的懷舊亦然,並且它更清楚揭示了懷舊作為後現代文化消費循環的重要訊息:我們在歲月的長流裡將在消費他人製造的懷舊中成長,隨後在消費自身的懷舊中老去。在這樣的後現代文化的消費邏輯之想像中,已不會再有根本、深刻意義的未來。所有的未來都是過去的重現、甚至重演。未來已結束,歷史也隨之終結。

但《美好拾光公司》提點我們之餘,也有個弔詭:那重演的歷史卻又不僅僅是回憶的精準重現。與其說是重現,毋寧也可能是複寫,在苦澀的現實中帶著浪漫情懷回顧過去,而使記憶多了一層朦朧光暈。如此光暈籠罩下的過去,正如同片中維多在咖啡館前呼來的細雨、以及大麻舞會裡舞動的戀人演員頭上灑下的玫瑰花瓣,為我們的那個遙遠記憶鋪上一層想像的暈彩。正所謂距離的美感,許多遙遠的往事於許久之後回想起來,多添增懷想的浪漫氣味。更弔詭之處還在於,這記憶的複寫借助的是尖端複雜的高科技。這一切都使浪漫懷舊的反進步、反現代本質顯得曖昧而尷尬。

不過那又如何?資本主義文化消費的精髓在於,一切關於歷史、社會、政治...等等議題的焦慮,都可以在消費過程中的愉悅滿足得到暫時的解決。所謂真實與記憶,只有透過消費以及消費所帶來的愉悅、滿足感,才有意義。(恰如電影不斷訴說的)人生就是戲,認真就輸了。正如同片中的維多,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或者正因知道一切都是假,故而樂在其中。坐在觀眾席中的我們,也就信了電影廣告的「心動回憶,完美客製」,並且認真細想「如果時間倒流,你想回到哪一天」。


*延伸閱讀:Variety雜誌的影評寫得不錯,提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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