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13, 2020

費里尼100:羅馬

這次領略費里尼風采的過程中,還讓我想起:羅馬。就我看過的幾部費里尼作品裡,比較明確以羅馬為背景的包括《城市愛情故事》(L’amore in citta, 1953)、《卡比莉亞之夜》(Le notti di Cabiria, 1957)、《生活的甜蜜》以及《羅馬風情畫》(Roma, 1972);其中又以後兩部所描繪或影射的都市性格較為鮮明。

費里尼在拍完《羅馬風情畫》之後,也寫了他對這城市的想法,後來以〈羅馬風情〉為題編入《虛構的筆記本》。他對於這座古老義大利都城的描述,值得一讀:

「羅馬是一位母親,一位完美的母親,因為她漠不關心。是一位有太多孩子的母親,所以沒有時間理你,從不向你要什麼,也不期待什麼。你來的時候她接納你,你走的時候任你自去,像卡夫卡的法庭。這蘊含著古老的智慧…我們知道羅馬是一個以歷史聞名的城市,她的魅力正在於無牽無掛出現在某些蒼茫荒涼景色上的老舊不堪和原始…」
這樣讀來有些隱晦、彷彿說了些什麼卻又令人費解的文字,隨後費里尼更補上一記關於羅馬人的速寫:「感覺上他們在一個不知道自己是死人的墳場裡遊蕩。跟他們相處讓人覺得困窘,不知道談些什麼…他們不讀書,無知被認為是權利。這些貴族,通常從來沒有出門旅行過…他們老是膩在一起,不接納其他人:不僅是因為不信任,也由於害羞。」

於是我們約略領教了費里尼對羅馬城與羅馬人的觀感,接著他整理出這麼個初步的結論:「總之,對這個城市總的印象是:無知…衡量我和羅馬人的關係,似乎結論只能是羅馬人無法給我任何有用的東西,即便就個人層面而言。把羅馬各階層的脾性具體化以後,得到的是一個沈重的影像:憂鬱、奄奄一息,讓人聯想起悲觀、沈滯的幽靈、昏昏欲睡、自棄、反對的眼神,沒有好奇心,要不就認為好奇心沒什麼用。」

這真是令人震驚的說法;無論如何羅馬這座光輝之城不至於這麼糟才對啊。偏偏費里尼在隔了好幾頁之後,接近文末時,筆鋒一轉:「當羅馬以她的這種古老魅力籠罩住你以後,所有你對她的負面評價就都消失無蹤了,你只知道,能住在這裡真是莫大的福氣。」

羅馬,這個讓費里尼又愛又恨的城市,讓他拍出兩部傑作,而他仍認為自己的作品中「並沒有這座城市如此迷人的一面」。費里尼也太謙虛了。《生活的甜蜜》藉馬切洛開展了1950年代晚期羅馬的風騷、糜爛、繁華落盡後的寂寥與空虛,正如費里尼文字裡的羅馬。更令人嘆服的是費里尼鏡頭下不無自嘲的羅馬風華,竟是投射媒體跟風、性感女神的盲目崇拜(呼之欲出的瑪麗蓮夢露指涉)、搖滾樂與毒品開始征服中產階級的綜合體。

十二年後,《羅馬風情畫》裡的羅馬,由故事主人翁從家鄉移居到羅馬成長,跨越二戰前到復甦的四分之一世紀,記憶與奇想、紀實與幻夢的交織與拼貼。這不無自傳色彩的作品,看盡戰時羅馬的浪漫、廢墟般羅馬的頹敗、以及快速工業化羅馬的醜陋與惶然。《羅馬風情畫》有幾個非常不費里尼的片段,例如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流、砰然轟隆敲打撞擊的重型機械,還有片尾在馬路呼嘯橫行的摩托車隊。這幾個段落都是典型的紀實影像,沒有對白、也不幽默;但是這幾個段落所流露的那種面對城市快速朝向工業化、機械年代的猛烈暴亂,因而隱然浮現的惶惑不安,卻很有費里尼影像裡取樂狂歡、瀕臨失序的氣息。尤其是摩托車隊的片段,沒有鋪陳、毫無預兆地在迅疾而猙獰的喧囂中突然結束電影,令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應。

如果說《生活的甜蜜》見證的是繁華羅馬的放蕩墮落,那麼《羅馬風情畫》則或許見證當代羅馬正在消逝的緩慢、沈靜與優雅。我不免想起七年前席捲世界影壇、最終奪2014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 2013)。坊間已公認這部我心目中的神作與《生活的甜蜜》遙相呼應,對於羅馬絕代風采與繁華落盡的描繪相當神似。它們都在不斷向前的時間律動中,憑弔各自記憶中的黃金年代的羅馬,以及它的永不復返。顯然費里尼的困惑與傷感,半世紀後仍在延續。


*延伸閱讀:有關《絕美之城》與《生活的甜蜜》兩者關係的討論,延伸閱讀:有關《絕美之城》與《生活的甜蜜》兩者關係的討論,可參考Damiano Garofalo在International Circulation of Italian Cinema的文章;有興趣的還可以讀讀《絕美之城》的影評,比如說Alexander Stille發表在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網站的"Dancing to Nowhere",也開宗明義便提到《生活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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