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乏人問津的作品,卻是我近幾個月來看過數一數二溫暖有人味的誠意之作。電影的人物關係與故事都極其簡單平淡:北海道函館某個角落,百無聊賴活著的男子「我」,偶然間搭上同在書店打工的佐知子。兩人很快便發生關係,從此似有若無交往著,成天近乎同居地膩在一起,並一起和「我」的室友靜雄成為喝酒談天虛度人生的三人組。
除了靜雄有個罹患失智的母親和從未出現的哥哥、以及佐知子另有家人之外,三位男女都彷彿被拋在世間般孤獨活著。除了男女情事和抽菸喝酒,沒什麼大事發生,彷彿整個函館的時間停在日出日落、打屁和菸酒之間。孤獨、與世界僅保持最低限度聯繫地活著,是這三名年輕人的共同處境。他們所流露的平靜但難掩虛無的疏離感,使他們的生活在日升日落、上班下班與遊蕩酒醒間,有種時間停滯的錯覺。
但與其說時間停滯,毋寧更是他們的生命在最該盛放的二十來歲停滯了。這遠非青春正盛而該盡情享受、不知老之將至的那種永恆美麗,卻更像是生活沒有目的、生命缺乏意義的強烈虛無而索性放棄努力的那種無謂。因無謂而無所事事,因隨波逐流而漠不關心,因虛無而停滯。當然,直到三人的感情暗流終於浮現,佐知子、靜雄乃至「我」人性深處的慾望擾動這看似沒有明天、無甚所謂的平靜三人生活。
只要稍作細想,該能看出《你的鳥兒會唱歌》的細膩微妙處,在於看似隨波逐流度日、對世界漫不在乎的三人,其實都不如外表那樣的淡漠、無動於衷。佐知子一開始就不隱藏自己對穩定有歸屬感的情感追求,所以她最早對「我」明白表示不想要複雜的關係,也埋下這段伴侶關係終究生變的伏筆。狀似溫柔安靜、人如其名的靜雄,實則承受最多的現實重壓,沈默平和的外表不斷在母親病況與毫無聯繫的兄弟等家庭課題下,幾近無助地生活著;他聽著耳機裡不知為何的音樂、他不斷為「我」整理紊亂的公寓,說明他的逃逸出口。這是他的家,而「我」是他實質意義上的家人,連帶後來佐知子也成了家人。
乍看之下始終事不關己己不關心、人生毫無目的也無需意義、最隨波逐流到近乎軟爛而麻木的「我」,其實和佐知子、靜雄一樣孤獨無依,渴求感情依靠的人生浮木。他在初次與佐知子搭訕的夜晚,給自己數到120的時間,等待佐知子回來找他;他在書店同事碎嘴說佐知子壞話時,出手痛揍他;他口口聲聲說佐知子要和誰睡是她的自由,最後卻終於道出自己真正喜歡佐知子的心聲。看似最放得開的「我」,也有他不願輕易放手的情感。
於是,這三個青年人都以淡漠掩飾孤獨無助,都在隨波逐流之際,殷殷等待一片讓他們能抓住的浮木。而他們都是彼此的浮木,讓對方成為自己繼續在這虛無乏味的世界好好活著的感情依靠。抓住浮木了,才知道自己其實在乎,還活著,等待著愛也願意愛著。
但誰不是隨波逐流地孤獨著,企盼、等待著繼續活著的情感依靠,那能讓他們緊緊抓著的浮木?電影接近尾聲的一場戲,三人夜歡到盡頭的微亮清晨,他們踏著電車軌道回家的同時,畫面切換到書店打工的其他兩組人,也都還在街頭,員工拼命巴結店長,而另一邊則是女員工拖著新的男同事再續一攤。居酒屋、酒吧、街頭,遊蕩著無數孤寂無助的靈魂;渴求浮木的,豈止是「我」、佐知子、靜雄三人?
淡漠與隨和,是當代青年人最謙和有禮的完美保護色。《你的鳥兒會唱歌》靜靜剝開那層薄如蟬翼卻也往往柔韌難以穿透的保護色,讓我們看到現代日本廢青的虛無與脆弱、百無聊賴的人生與豐沛的情感伏流。這是成功刻畫青年人集體景況的誠意之作,只以三個人物幾天內的生活,不灑狗血卻見微知著地看盡整個世代的徬徨。看完之後我不免自問,國片最近一部中肯真誠剖析台灣青年世代生命經驗與內在情感的作品,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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