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3, 2020

費里尼100:夢的初探

繼去年的「義大利電影課」專題後,今年第三屆金馬經典影展適逢費里尼百年冥誕,將費里尼二十四部長篇作品,無一遺漏登台放映。

對比去年將五位之多的導演擠成堆辦電影課,金馬經典影展對費里尼的禮遇備至不免令人納悶。畢竟,像是德西嘉、維斯康提、安東尼奧尼這幾位大導,作品也就是二、三十部,沒理由不能辦個展。唯一可接受的解釋大概是,經過兩年的摸索,金馬執委會在去年確立「經典影展」的定位後,今年開始以單一導演作品做有系統的介紹。此作法若能延續下去,將來可以在每年夏天有條理、有系統地領受電影作者的整體藝術/oeuvre,無疑將是影迷的絕佳暑假作業。

(本文圖片多擷取自金馬影展臉書粉絲專頁)

閒話至此。「費里尼100」這寶島史無前例的費里尼銀幕大展,雖然沒能盡觀全數,囫圇吞棗也看了八成。除了複習《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 1960)、《阿瑪珂德》(Amarcord, 1973),其他都是初窺堂奧、盡量吸收。人都說費里尼對於夢境的迷醉,成為他的電影標記(有趣的是,沒有任何費里尼作品以夢為名);「夢是唯一的真實」已成費里尼作品的註腳。倘若「夢」是費里尼oeuvre的首要關鍵,那麼他藉由影像所展現的夢都是碎裂不連貫的片段,拼湊成荒唐無稽也荒謬不羈、華麗紛亂又癲狂躁動的影像世界。

他的電影特別能讓人感受到那種夢一般的超現實、惶惑不安。而這從費里尼獨特的剪接邏輯和樂聲使用表現得最為清楚透徹。費里尼電影裡的各場戲,往往沒有所謂的收尾,嘎然而止、突兀地切換到沒有必然關聯或甚至毫無連續性的下一場戲;硬生生扯開又拼合而成的現實片段,推翻古典敘事的線性思考慣性,而我們也彷彿在錯愕惶惑間,進入一場又一場的夢境。

此外,粗糙紛亂且不無狂暴的聲音使用,也強化了夢的體驗。錄音科技的瑕疵也好,刻意製造的噪音也罷,如果注意到費里尼的電影特別「吵」,大約就掌握到幾分這種夢境體驗了。費里尼的角色特別愛吼叫:爭執吵鬧、怒吼咆哮、歡笑乃至狂喜尖叫。費里尼片中的人物,時常處於亢奮的情緒,並且具體化為叫囂的聲音;當這些聲響在音軌中衝撞交織,便成為龐大到足以讓人震撼的聽覺體驗。當然,其御用配樂巨匠Nino Rota近乎洗腦的旋律,或輕巧歡愉、或詭奇神秘,同樣也為費里尼電影如夢似幻的魅力增色不少。樂音與聲響所打造的費里尼電影體驗,在電影史上恐怕獨一無二。

《月亮的聲音》
《八又二分之一》是公認費里尼最偉大的電影成就,也是其最超現實、最奇幻的夢境影像體驗。但進入1960年代的彩色電影時期以降,這樣的趨勢可謂愈見明晰「張狂」:從自謂首部彩色電影《鬼迷茱麗葉》(Giulietta degli spiriti, 1965)開始,影像之間愈發虛實難辨。到了《愛情神話》(Fellini – Satyricon, 1969)乃至遺作《月亮的聲音》(La voce della luna, 1990),全片直如支離破碎的夢境,尤其晦澀難解,即使讀過故事大綱、電影本事,恐怕仍難得其門而入。即使是、或該說特別是偽紀錄片的政治諷刺劇《樂隊排演》(Prova d’orchestra, 1978),也在樂隊排練中場休息的片刻倏然演變為罷工抗爭,宛如一場影像與聲響的暴亂狂風,掃過排演的中世紀教堂如一場瘋夢。

我認為,費里尼透過他獨樹一格的剪接與聲響使用,創造一種擾亂觀影慣性的效果;費里尼電影中的現實與想像片段,往往沒有明顯的視覺或聽覺區隔標誌,使我們難以立即辨別何為真實何為幻夢。而嘈雜的聲響或許也是基於同樣的干擾作用,有意設計來製造惶然不安的觀影體驗。我相信是這樣的有效擾亂線性與因果邏輯的觀影經驗,讓費里尼的電影特別有夢的暈眩效果。費里尼不僅富玩心、更是帶點「惡意」,要我們混淆、迷茫,擾亂我們慣有的理性思維。

但話說回來,夢本來就難以言明拆解。夢遊盪在現實的邊界,是理性所能掌握的極限,甚至悖離理性與現實、跳脫其外。而想要講清楚那無法說得清的事物,本身就是迷思。人自古解夢至今,探索幽微玄奧神秘的心靈深處、或暗處,其深切近乎執拗的渴望正說明夢的抗拒、逃離,以及人類理性往往徒勞無功。而費里尼以他彷彿酒神的癡狂,道出夢的迷離,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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