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08, 2020

減號人生

同學麥娜絲 (2020)

紀錄片導演黃信堯自從《大佛普拉斯》(2017)轉戰劇情長片,在台北電影節、金馬獎大放光芒後,今年再以《同學麥娜絲》確立他獨到台味也風格獨特的劇情片敘事與電影美學。被現實生活逼至牆角、不得志的小人物故事,無分城鄉都帶著草根氣息的台客風,編導本人獻聲、突破第四面牆,加上兼具自嘲與批判、同時不無酸楚的特殊喜感;這些元素充分融合而為黃信堯作品的特殊印記。

減法苦悶人生

發想自個人第三部紀錄長片《唬爛三小》(2005)的《同學麥娜絲》,講的是幾個年屆不惑仍無法成功、徘徊在庸碌與魯蛇邊緣的中年男子人生。成天高唱電影夢卻只能街拍廣告的導演銘添,全力以赴卻始終與加薪升職無緣的保險業務員典鋒,從無偏財運、靠朋友幫忙才終於在區公所謀個閒職的冠陶,還有說話嚴重結巴、在紙糊店工作的閉結;他們或許不至於窮途潦倒,卻幾乎都在困厄中度日。而他們的寂寥乏味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或許是彼此,那二十載的老友情誼。

然聚散總有時,泡沫紅茶店裡的牌局也會結束。銘添偶然間被拱出來選立委,雖然這擺明是一步政治棋,但他當作一次翻身契機。與此同時,冠陶查戶口巧遇中學時代的夢中女神、典鋒結婚、閉結也在相親社媒合到心有靈犀的良緣;這些遭遇都像圈圈漣漪,在各自與彼此無奈苦悶的生活輻散出更多震盪。

黃信堯延續、或者說擴充《大佛普拉斯》以來對於小人物的關注,在籌備資金與時間都更為充裕的《同學麥娜絲》發揮得更完整。不但幾個主要人物立體有深度,對於人的活動也有具體而微的刻畫,查戶口、紙糊、選舉搞政治、保險,都各有鮮明的形貌與無奈。而相較於《大佛普拉斯》底層氣息強烈但不確切的地景,明確以台中為故事背景的《同學麥娜絲》,則對台中舊市區的街道景物特意著墨,尤其是曾輝煌過但如今已凋敝空蕩的千葉大樓,無疑是箇中代表。空間與人的相互映照,在《同學麥娜絲》又有豐富飽滿的表現。

(不過台南鹽水天主堂在片中亂入頗令人不解。此外,閉結維生並賴以為家的「松美紙糊店」似乎並不存在;冠陶第一次查戶口的地址,台中市東區忠孝路411號,更是名實不符,絕非該址真實樣貌)

有別於《大佛普拉斯》近乎絕望的底層自嘲,《同學麥娜絲》裡人與城市的無奈多些,那種無可奈何還彷彿有點明知道可以更好但不打算這麼做的固執。怎麼說呢,或許是為了一口氣,但更有點像自暴自棄。銘添緊緊抓住翻身機會,明知道背棄理想且將眾叛親離,仍要爭那麼口氣;典鋒工作能力強,但與上司不睦、也和客戶鬧翻,為的也是一口氣;冠陶與心目中的女神重逢,明明有高人指點該放下成見,卻放不下心中的一點執著,何嘗不是那一口氣的作祟?

而這三人近乎頑固的堅持,使他們浮沈的中年人生平添悲劇色彩。銘添典鋒與冠陶,都是明顯有缺陷的人;他們的性格缺陷恰恰對應佛家的三大煩惱,銘添對成功的貪念、典鋒在職場上的嗔怒、冠陶對女神的痴慾,都使他們深陷苦惱難以逃脫。而《同學麥娜絲》小人物中年人生的悲劇性,正要從第四人的遭遇來對照:閉結是這四人當中,唯一近乎無私無怨地活著的異數。他沒有強烈的慾望或嗔怒,他卑微而簡單、快樂知足。但閉結最後卻橫死在加油站,彷彿他的單純樸實是種詛咒。將閉結的死與銘添、典鋒、冠陶沒能正視自身侷限的愚昧串聯起來,更突顯出《同學麥娜絲》的悲劇性,正在於他們不肯認清苟且活著的本質,卻只能過著憤懣而浮沉的減號人生。正如同黃信堯口白在電影的最後一句話,到頭來我們都只是一隻雞。

加法影像美學

不過,我們也不必將《同學麥娜絲》想得如此淒涼悲憤。畢竟,黃信堯以他人情味濃烈的道地台南海口腔台語旁白不斷突破第四道牆所成就的自嘲幽默,成功擄獲一群觀眾。正如同電影開場的自陳,從銀幕比1.85:1的黑白影像升級到2.35:1寬銀幕彩色影像,多聲道的立體聲音效,甚至陶侃監製(兼攝影)的出資老闆鍾孟宏,都同時挖苦自身也娛樂觀眾。這正式宣告黃信堯的自嘲幽默,從嘲諷角色升級到嘲諷創作者自身,走向看似內斂含蓄的黑色幽默、實則更接近坎普風(campy)冷調喜感的荒謬劇場。

這裏可以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種「升級」。片中黃信堯屢屢以導演身份直接與典鋒對話(停車格、公寓中、婚禮後台),已超越《大佛普拉斯》相對單純的旁白解說性質。從此黃信堯對於自身置入似乎玩上癮,越「演」越烈:在打工的銘添為同樣是打工的冠陶拍壯陽藥廣告的那場戲,有一段關於轉場的鏡頭運動技巧、日光夜景等亂入的對白,顯然是特意擾亂劇情、造成突兀的黑色幽默設計。又或者是成為立委候選人的銘添,在向建商借來的辦公室裡由黃信堯獻聲說的蔣公觀瀑而得出魚逆流而上的教條勵志故事,以及瓦樂莉向銘添說明稀有咖啡豆及「河野流」沖泡法。再像是頗有無厘頭惡搞趣味的「演員三合一」設計,以及富奇幻色彩的加藤鷹片段,尤其是電影尾聲閉結喪禮的橋段,黃信堯再次超越自己,不但身兼編劇、導演和旁白解說,更入鏡演出並在鏡頭前喊卡(號稱是劇情片史上頭一次導演本人入鏡)。

凡此種種已不單是突破第四道牆而已;黃信堯大膽而浮誇的設計,遊走在過度表演的邊緣,過猶不及,若不是campy得模糊焦點、使自嘲變質為空洞的惡搞賣笑,便是略嫌油腔滑調而至於矯情。銘添/明天、冠陶/(台語)罐頭、典鋒/(台語)電風的諧音幽默,也都像黃信堯闖進鏡頭的那一踢,成為置入性行銷般的符號,多到滿出來的刻意營造的挖苦、譏諷、嘲弄,讓人忘了這是關於載浮載沉的小人物中年人生故事。


*延伸閱讀:自從《大佛普拉斯》成功擄獲一群粉絲並奪得金馬新導演獎,黃信堯這回很受媒體關愛,專訪不少。第680期《放映週報》的專訪夠深入,有較多創作歷程的討論;另外《關鍵評論網》的專訪也值得一讀。至於Hypershpere的專訪則提到為某些人所詬病的性別政治話題,有黃信堯自己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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