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23, 2020

青年溫德斯:公路三部曲

愛麗絲漫遊城市 (Alice in the Cities/Alice in den Städten, 1974)
歧路 (The Wrong Move/Falsche Bewegung, 1975)
公路之王 (Kings of the Road/Im Lauf der Zeit, 1976)

浪跡天涯、自我放逐,大約是上個世紀二戰以降的青年夢。那不是拓殖墾荒、開疆闢土的豪情壯志;長戰方止百廢待舉,政治低迷文化保守,所有苦悶青年、理想青年,無一不想逃開身處的國度那令人窒悶的現實,踏上沒有終點的旅程。夢土永遠在他方,也該一輩子遊蕩在無邊際的公路上。

而溫德斯應該是過去半世紀來最能傳達這種浪逐、遊蕩三昧的電影導演;沒人比他更致力於公路電影。溫德斯的公路上總是荒涼,劇中人也荒涼而寂寥,迷茫遊蕩不知所終。溫德斯的人物總有種後現代式的傷感;他們乍看之下無意義地漫遊,沒有目的、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但我們慢慢會知道,溫德斯的故事主人翁往往有不得不出走的理由,故漫遊實是逃離;看似無歷史,是因為過去只是不堪與悔恨。

也因此,不知所終實乃回不去,而真的回去了,卻只是更加陌生。是以溫德斯的「公路三部曲」從紐約出發,回到德國卻彷彿到了西部荒野。因為德國就是溫德斯的西部,荒蕪的邊境。浸淫在美國通俗文化成長的戰後青年世代如溫德斯,大西洋對岸彷彿才是他們的精神原鄉:馬匹與牛仔,寬闊的公路、龐然的福特或凱迪拉克敞篷轎車、無人造訪的加油站,漢堡熱狗、可口可樂,搖滾樂與電視廣告。從邊城、鄉野到都市,美國無一不是他熟悉的符號、物品。


《愛麗絲漫遊城市》

但人真到了美國,尤其是二十世紀之都紐約,卻又真切感到身為異鄉人的匱乏與失落。《愛麗斯漫遊城市》極具代表性的畫面,是在帝國大廈頂樓觀景台的小女孩愛麗絲,透過投幣望遠鏡顧盼曼哈頓樓群;觀點鏡頭在天際線與摩天樓之間散漫地找尋觀看的目標,一如歐洲青年不知所終地在美國漫遊尋找意義。突然之間,畫面出現一隻飛鳥,鏡頭開始追逐鳥的身影;在曼哈頓樓群間無處棲身的飛鳥,原來也像那遊蕩不知所終的青年。

溫德斯的「公路三部曲」體現公路電影的一個核心:意義的追尋。或許承襲自Dennis Hopper《逍遙騎士》(Easy Rider, 1969)在現代的意義荒漠中既是自我放逐、也是自我追尋的旨趣,溫德斯對於公路電影的另一命題—自我成長—興趣不大;在無止盡的路途上,以及各種荒謬、令人感到困頓迷惘的遭遇,使人探索意義、無意義、乃至某種歸屬感或永遠的放逐,這才令溫德斯著迷不已,也成為他青年時期的執念。

像是《愛麗斯漫遊城市》裡,小女孩到了祖母居住的小鎮,卻記不得祖母房子的模樣或街道名;等到終於想起也找到祖母住處,祖母卻已不住在那裡。到了最後,即使男子與愛麗絲都找到該歸去之處,電影卻收在行進的列車上,彷彿旅程仍持續著,遊蕩仍未終止。也像片如其名的《歧路》,一趟始於探尋自我的旅程,途中卻因新增旅伴而徒生變數;由北海之濱最後登上南境之巔,跨越了整個德意志國度,這場存在主義式探問卻讓青年依舊疏離而冷漠。


《公路之王》最有美國氣息的畫面之一

如果《歧路》一開始的高空鳥瞰畫面,預告了作家青年無盡思辨卻對世事彷彿無動於衷的姿態;那麼《公路之王》由電影放映室裡的對話來開場,則揭示青年的重新入世與自我對話,來作為這部電影的旅途姿態。有別於《歧路》充滿思辯論述的疏冷,《公路之王》是寫實美學的回歸:簡潔樸實的對白、情節乃至於故事,甚至畫面都是黑白的;而電影首尾的兩段放映室裡的對話,加上全片幾乎無劇本、仰賴演員自由發揮,更讓《公路之王》遊走於由虛(構)入(真)實的曖昧邊界。

作為「公路三部曲」的終章,《公路之王》將溫德斯的公路電影精神與美國情懷體現得最全面、最徹底,甚至超越故事起始於紐約的《愛麗絲漫遊城市》。《公路之王》縱貫於兩德邊境的沿線城鎮,荒蕪、空曠而寂寥的地景卻在在讓人想起美國西部荒漠邊城,或南部鄉野僻鎮。在城鎮間每家電影院檢查放映器材的放映師,以及與妻子仳離而悲切痛苦的青年,在公路上漫遊、與傷心的路人交談,看似百無聊賴卻又是各自的某種意義追尋;或許是尋找某種陪伴、慰藉,更可能是幽微蜿蜒的根源的追尋:痛苦青年回到父親獨居的小鎮,放映師則回到她與母親曾居住的廢棄木屋。而兩人有意無意的追尋,也都帶著各自的忿懣、無奈,或是無心傾聽的父親、或是不曾在場的父親;兩個人的尋路,都有他的不堪回首。

然漫遊足足三小時的《公路之王》,很可能也是電影人溫德斯的自況。貫穿全片的靈魂人物放映師,挨城挨鎮造訪靠放映情色電影維生的沒落電影院,檢修老舊放映機,與(應該是真人扮演的)電影院老闆哀嘆電影的衰微:種種人事物都投射著文本之外更寬廣的時代脈絡下電視媒體的全面普及、錄影帶興盛的擠壓導致好萊塢電影的加速朝向娛樂奇觀。而這些都讓放映師透過戀物癖般、行禮如儀近乎哀悼的檢修電影放映機,來追問縈繞至今的命題:電影是什麼?


《公路之王》兩人告別之前。此後兩人各自上路,「一切皆必須改變」,青年說。

當然,這個問題無法有肯定的答案。不可能有的。有的,只是無止盡的追問與探尋,正如同影像裡的遊蕩。《公路之王》如同「公路三部曲」的另外兩部作品有著開放性的結尾,旅途沒有終點,總是還在往前走,恆常的飄盪漫遊,青年的浪逐姿態。連續三年創作出品的「公路三部曲」到了《公路之王》,其攝製的1975年間,正值溫德斯滿三十歲的而立之年。作為青年溫德斯的核心關懷、甚至是執念,《公路之王》無疑具有標誌個人生命史的里程碑意義;而這場追尋,影像裡、公路上永遠的鄉愁,顯然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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