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25, 2009

白色緞帶 (Das Weisse Band – Eine Deutsche Kindergeschichte, 2009)

這次回來第一次上電影院就獻給了奧地利重量級導演漢內克勇奪今年金棕櫚的這部新作。麥可漢內克真可謂當今最帶種的導演ㄓㄧ,非常勇於在古典的電影敘事中使用不古典的表現形式,用他擅長的冷調影像擠壓出擊暴力的意象,以此挑釁觀眾觀影的感知慣性。這部黑白片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配樂,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起伏,卻透過一個蒼老平靜的聲音說了一個暗流洶湧的驚悚故事。

本片原文片名在中文直譯的白色緞帶之後尚有一節副標題,查了字典且可粗譯為一個德意志的童話或是小孩子的故事。但是本片一點也不幼稚,更不天真爛漫,反而充滿極度壓抑、彷彿驚狂風暴來臨前夕的低迷氣息。據我弟說,漢內克本人曾經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貫穿他大部分作品的一個主題是信任,也因此這部片可以從信任這個道德命題來討論法西斯的暴力與人性中的殘酷。無論如何,本片以一個奧匈帝國境內小農莊的一連串離奇事件影射德國法西斯的起源故事,這個創作企圖是顯而易見的。686在他純潔的罪惡一文中提到片尾收在塞爾維亞王儲斐迪南遭刺殺身亡,引爆死傷千萬的歐戰,使得全片虛構的故事有了關鍵性的歷史重量,而這個提點也極有助於我們看待這部電影時,去理解片中敘事與近代歐洲歷史發展的對位關係。

我是從這部片的幾個主要人物互動型態,去看到一個國族主義法西斯的成形。本片影射納粹法西斯起源的野心,是把這起源從三零年代的戰敗德國上溯到一次大戰前夕的德語系歐洲社會。而德語歐洲的根源不僅是以新教信仰、核心家庭為基礎的中產階級社會,它也是農工階級被消音的國族原型。見微知著,將本片故事在歷史縱軸上延伸,看到的不僅是德意志型態的國族主義起源,其實更可以看到啟蒙時期以降整個西歐中歐社會變遷的縮影。電影中小村莊裏的三個主要人物,牧師、男爵、與醫師,分別象徵文藝復興時期社會秩序下的三個統治權威:神權/教士階級、貴族、以及中產階級。然而從文藝復興到啟蒙又經過了一兩百年,新興中產階級催生的社會逐漸成為舊秩序的一部分,當年改造社會的動力漸漸被慾望腐蝕,中產階級到了十九世紀末,已然靠攏到當初他們所抵抗的舊權威之中,變成社會轉型與政治革新的阻力。三個統治權威因此都承載著各自的敗德與不堪:貴族依然對其他同胞的困境無動於衷,只關心自己的特權優勢;牧師空有傳道職責,但缺乏淑世熱忱,對自己的親人也缺乏體貼與信任;醫師則為了自身慾望與保母通姦甚至與女兒姦淫亂倫。

這樣的世界看在年輕一代的眼中,沒有任何未來可言。為了改造革新這樣的腐敗,這個社會便需要更新的秩序,而這個新秩序、新理想的蘊釀便在牧師的子女主導下暗中進行。固然直到故事結束,片中諸般事故的兇手還未查到,但牧師子女虎視眈眈的目光其實已使答案呼之欲出了。而這裡的重點並非兇手究竟是誰,而是法西斯成形的經過與它和整個歐洲社會的臍帶關係。這個國族運動法西斯的成形與年青一代兩者間的陽謀關係,才是本片真正的懸疑之處:究竟是怎樣的集體心理與動力,得以催生法西斯那匪夷所思的極端暴力?我認為這部電影想要傳達兩個重要的訊息,其一是法西斯並非納粹德國的特有產物,它的出現也不是毫無來由。法西斯的極端壓迫與極端殘酷,乃是起於對另一個專制與殘酷的反彈,所以我們看牧師對其子女的嚴厲到不近人情的管教,看子女從來得不到關愛而偽裝在冷酷眼神之下的殘暴,其實也看到從神權/王權專制變形到法西斯的親近血緣與符應關係。

另一個重要訊息則是法西斯造國運動中的潔癖與中產階級價值。支撐整個新秩序創造的理想,是反動舊秩序烏煙瘴氣的絕對道德感,而這種道德感有它倫理上與物質上對純粹或絕對性質的追求,因此凡不合乎這個追求之標準者,都必須一一剷除。所以社會秩序底層的佃農、不斷破壞集體秩序的貴族之子,還有醫師情婦保姆那見不得人的智障兒,都不見容於這個新秩序的理想國度。就這點來說,法西斯國族的殘酷昭然若揭,就是它完全沒有接納各種弱勢族群的包容性,正因為法西斯理想下的國族正是最弱肉強食最社會達爾文的潔癖世界,而這個新秩序之恐怖,在於這種潔癖的偏執根本不是一種遙遠的烏托邦,卻是其賴以運作的篩選法則。

瞭解這層道理,我們就能理解為何像獨裁、階級壓迫與種族歧視這些人類史上最慘烈的同類相殘形式,都在歐洲人身上發芽茁壯,其中一個原因可能與在歐洲發揚光大的基督宗教有關。基督宗教對於一神信仰及其絕對真理的追求,上承古希臘哲學思維,造就了對至高無上之真善美的執念,卻也啟發了神權與專制王權的絕對暴力,從羅馬教會到中世紀王國乃至於海外殖民帝國,無一不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血洗來體現獨夫式的威權。法西斯的種籽因此不是生於德意志在一次戰敗後極度挫敗恥辱的激烈反彈,而是早在以中產階級為核心的國族運動中,便已深埋在整個執迷於絕對而純粹真理的意識形態土壤裡。

電影中的白色緞帶,是絕對威權體現下絕對恥辱的表徵。正因為有絕對恥辱,才會有反抗它而出現的絕對暴力與瘋狂。白色恐怖能以如此具體的方式表現出來,本片成就可見一斑。

12月 06, 2009

Liberal Arts

這陣子找教職找到有間學校徵人,系所赫然叫做Liberal Arts,超酷又完全讓人抓頭皮,一整個很模糊不知道那究竟是搞啥屁的。在美國唸書唸一段時間,大概可以理解Liberal Arts大約等於人文學科;然後呢?其實轟ㄟ也說不太上來,丟履歷之前去晃了一下他們系所網站(這是找教職必做的功課),印象也是包山包海。

請老闆寫推薦信的時候,老闆就問:你了不了這Liberal Arts是幹嘛的?轟ㄟ答:大概有點概念。老闆就很感心地給轟ㄟ上了三分鐘的課,講解美國的大學校園內所謂的Liberal Arts賣的大約是啥膏藥...

首先呢,用我們中文來理解,Liberal Arts大約等於社會人文相關學科,但又不只限於我們大學的法學院文學院。Liberal Arts可不是美國政治在講的偏右的保守派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也不全然是偏左的自由派(Liberal)。Liberal Arts,指的是相對於技職傾向較鮮明的領域比如說管理學院啦工學院啦護理醫藥學等等;也就是說Liberal Arts泛指人文學科(Humanities),社會學科(Social Sciences)以及自然科學(Natural Sciences)。所以我們看美國大學的學院制,往往會看冇,怎麼會把物理數學地理地質和哲學歷史文學擺在同一個學院裡面呢?原因就在於它們都是所謂的Liberal Arts,而非professional arts。所以Liberal Arts用中文來理解,應該比較接近文理科學,不是狹義的人文科學。

那麼這些文理科目強調的是什麼呢?老闆有在講,它強調的是能靈活跨越文理科目當中的各種範疇,簡單地說是跨領域,理想是能夠提供一個廣泛涵蓋文理思維與研究法的教育,讓學生可以從一個寬廣的角度去認識思想或知識的歷史運動。也就是說,Liberal Arts並不侷限在特定領域的研究訓練或專業知識,而是提供一種通才教育。

所以啦,既然這種文理科系的目標在提供通才教育,它要找的老師也要是能靈活跨越各種領域的通才。它不要一個可以寫出五百頁哲學鉅作然後對社會脈動一點也不敏感的思想家,它也不可能對一個整天鑽進檔案室或圖書館然後對學生一點都不關心的社會學者特別感興趣。至少在短期目標內,這種科系要求老師在教學上要能提供知識的廣度。也就是說,如果有鄉親想要找這種教職,妳/你得要強調自己是什麼都通彈性十足而且熱愛教學。轟ㄟ相信國內近年來大叢大叢冒出來的通識教育可能也是在朝這廣納百川的趨勢發展。

照這樣來看Liberal Arts跟轟ㄟ之前想的是差不多,但這也代表這個工作機會應該也是沒望了吧...

11月 26, 2009

朱天文對哈金有意見

朱天文的大作轟ㄟ到如今也才讀第二本而已,這本有點憤世嫉俗有點嘲諷又玩了點其他有的沒的,喜不喜歡也真說不上來,只有中間一部分很沒耐性略過外其他還感覺挺新鮮的。但轟ㄟ畢竟是個草包哪分得出松露香菇呢我的天。不過,有這麼一段寫到哈金,恰好之前才讀完《自由生活》,看朱天文藉書中人口吻來刺一刺這位美國正紅的華人作家,雖然好像一針見血得有點刻薄了,但其實是很有些道理的。且摘錄如下。

「若不是家庭好友,他何須讀哈金,不想讀也不要讀。可既然蹚水讀了,他希望會有意外但還真就沒有半點意外,不過是印證了他之前的成見歪見,就是說,他為什麼要去讀一位唸完英美文學碩士的中國人到美國後以英文寫的小說,而這些描寫大陸生活的小說現在又被別人翻譯成中文出版?

他好心往下讀,但一逕升高的不耐煩是,假如你已熟讀了某原典,《紅樓夢》吧,現在倒要你來讀它的精華版袖珍版,青少年讀物版?甚或是,既然會有《白癡的性生活》,又為何不會有《白癡的紅樓夢》。

亦譬如容器,恰恰好那樣深淺的內容,裝盛在那樣英文的容器裡,合宜,速配,不多不少。又或者風格化日式碟皿,缺邊缺角,製造出不對稱感的禪味,哈金用中文直譯法寫英文小說,『什麼風把你吹來的』、『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恁生鮮感,有拓殖語境之功。可現在,它還原為中文?『坐井觀天』,你覺得怎樣?一文不值是不是。

他困惑著,今夕何夕兮,中譯本的哈金彷彿一名急凍人,醒來時往不知上世紀八O年代以降大陸發生了哪些事,好認真好興頭講著人家已講過的事,又沒講得比人家好。所以他推測,為何哈金不親手中譯,理由很簡單,你看,侏儸紀公園裡的恐龍蛋尚且也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何況中文,它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生命,譯下去,難保不譯出一個跟英文全然不同的東西?

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哈金的英文著作可以譯成不論哪一國文字,就是不好譯成中文。一句話,中文版會見光死,得五個燈,不,五個國家書卷獎也救不了它。」

朱天文《巫言》(2007),頁77-78。

11月 24, 2009

看片小記: 母べい (2008)

山田洋次以《武士的一分》高調並風光地將他在松竹映畫的武士三部曲作結後,繳出這部成績一樣不俗、讚頌女性的《母親》。有別於武士三部曲的江戶時代設定,《母親》把時代背景拉到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之間的東京,講的是一個家庭中左派知識分子的父親受政治迫害關入監獄後,母親與兩個女兒在少數友人的協助下於相互扶持,在困頓中求生的故事。

本片從一個看似平凡不過的家庭為出發點,看這家庭遭逢的困頓、掙扎與無可奈何,也看它背後殘酷暴亂的大時代。這個故事要敘述的不僅是堅忍不拔、守著溫良恭儉讓等婦女美德的崇高母親形象,也是日本在大東亞戰爭下言論檢查與政治迫害的法西斯。我相信六年級以上、經歷過戒嚴時代的台灣人,看到這部片裡因思想與國家政策不符而入獄的野上滋(坂東三津五郎)那幾個段落時,一定會有很多感觸。只因為反戰言論,就要被劃上思想犯的標籤而關進牢獄;野上獄中與家人所有通信不僅被檢查,還會被劃上粗黑的標記塗去若干文字;他不願意支持日本對中國發動戰爭是為「聖戰」的說法,竟因此無法獲得釋放,最後死在獄中;家人從監獄領回屍體,竟也無法公開治喪。


山田洋次細緻地刻畫這些情節,要我們看到這些發生在當初氣焰高張的軍國日本行政核心內部的政治迫害,對軍國主義與戰爭有一定程度的反省。它是要告訴我們,軍國主義在日本雖然製造了得以不斷消費的民粹情緒,但也有某一程度上是與一般民眾脫節的;而這種脫節導致的極端效果,就是反戰言論受到激烈且殘酷的打壓。這種思想箝制影響所及,在片中沒有高來高去的口號或教條論戰,而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家庭破碎、物質匱乏、母代父職,凡此種種,早在廣島原爆之前,就已經讓軍國主義一點一滴付出代價。

在這樣高度雄性霸權的軍國時代下,扛起一家重擔的日本婦女便亦發顯出她們柔韌的光芒。這是山田洋次有別於武士三部曲中略微刻板的女性形象刻畫的策略。我們或許很容易將這部片中堅忍刻苦、謹守婦道的母親角色理解為山田洋次投射的女性道德想像,守節、慈愛、溫柔、賢良、同時又堅強、忍耐,與明治維新時其大行其道的賢妻良母口號(也有賢母良妻一說)幾無二至。這或許是日本乃至於東亞社會男人的歷史包袱,無論他(我)們如何歌頌女性的偉大母親的光輝,總是很難不被解讀成對女性投射賢妻良母的父權想像。

這種批評可能是對的,可能我們都無法完全擺脫某種從小被教化出來乃至於進入深層意識的性別觀念。但正如山田洋次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歷史反思,他對婦女形象的呈現也有他細緻的反省策略。片中有兩個段落,分別精準地點到軍國主義崩潰前兆以及禮讚女性的兩個主題,這兩個段落讓我特別留意,也是因為它巧妙呈現對日本法西斯與婦女「傳統美德」的反省。其中一個片段出現在故事主人翁佳代(吉永小百合)帶著小女兒去拜訪丈夫的老師,也代獄中的丈夫借書。在這位西化甚深的老師完全歐式的住宅中,因為一起意外的爭執,使得佳代與老師不歡而散,書沒借著,招待她們的蛋糕也沒能吃到。佳代牽著小女兒的手走出大門之際,師母追出來要佳代留步,並奉上書和蛋糕。她向佳代解釋,老師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場、甚至不願在私底下支持野上,有他必須保住教職的苦衷。

這場短短十幾秒的對話,其實很鮮活地影射了由女人來運作的台面下政治或社會關係。這位老師礙於顏面或檯面上的政治立場,不論掩飾的是無法表明的苦衷或他完全沒有體恤昔日學生的處境,這個有可能因此撕破臉的僵局透過女人相對柔軟的身段,或者是他們沒有正式職稱的身分之便,開啟了檯面下的政治對話或社會關係的維持。我們看著這種非正式的政治運作每日每日在眼前發生卻渾然不覺,反映的是我們對於政治的僵化理解,也是所謂的現代政治出現之前社會運作的性別策略。當然,女人繞過大堂前的烏紗帽政治、以開門七件事的內堂空間來左右政事,很容易被烙上負面標籤。同時,山田洋次在呈現這一小段插曲時,是否有意凸顯女人非正式的政治運作策略,也不得而知。但是把這段和佳代想方設法營救丈夫的情節擺在一起,應足以讓我們窺看女人後台政治的力量。無論如何,女人的社會角色,從這角度來看,老早便遠遠超出柴米油鹽和三從四德的侷限,需要改變的是我們看待歷史與社會的敏感度。


另一段則是關於軍國日本從內部崩潰的預兆。這個橋段出現在佳代的父親二度造訪東京時。當時太平洋戰爭已然開打,日本兩面戰事吃緊之時,已從地方警政單位退休多年的佳代之父,帶著續弦妻來到東京,邀請佳代前來下榻旅館共進晚餐,佳代則攜幼女照美赴約。席間,照美從續絃妻手上拿來一顆生蛋,正要打蛋入碗準備吃外公招待的壽喜鍋,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整顆蛋都打到桌上了。正當母親與後母吃驚大嘆之時,外公第一時間的反應先是大叫浪費,然後立刻俯首以口就桌面、將整顆生蛋吸進嘴裡。

佳代之父整個人趴到餐桌上吸吮蛋黃的動作頗為誇張,而且同一個動作在短短幾分鐘內因為他自己失手將生蛋打破到餐桌上而又發生一次。我認為山田洋次在經營這個段落時,非常有意地要表現佳代之父的齷齪不堪,去反襯他義正詞嚴的姿態。這種威權形象與猥瑣行徑的落差,特別是發生在佳代之父這樣的人身上,對於指控軍國主義的荒謬頗有一針見血的戲劇效果。太平洋戰爭甫開打,其實已經預見了日本帝國的崩潰。我們不會意外見到高級軍官依然吃香喝辣,但是當我們看到一場退休警官的壽喜鍋飯桌上,平時莊嚴肅穆的家長會不顧形象地如狗一般去吸吮桌上打翻的蛋黃,這表示日本社會的民生物資已經緊縮到讓整個帝國外強中乾的程度。以這種方式讓父權角色的狼狽舉動來影射軍國日本的荒謬悖亂,可說是山田洋次表達他反戰立場的獨特方式。

本片依然有武士三部曲以來一貫沉穩的高水準攝影,許多鏡頭的使用不靠搖境或推軌,而是利用場面調度或畫面中各種視覺符號的對應關係,來發揮定格長時間攝影的最大延展性。至於演員表現則更勝一籌,從要角吉永小百合、坂東三津五郎、淺野忠信,到志田未來、檀麗等配角,平實穩健的表演,將所有角色呈現得生動自然,毫不煽情造作。今年年初的日本學院賞(日本奧斯卡),《母親》在與《送行者》的對決中落敗,嚴謹輸給濫情,只能說再度證明形勢比人強。

11月 18, 2009

進到康乃爾的辦公室ㄟ

昨天到康乃爾去見一位老師。這位歷史科班出身的老師,做的是華美研究。不,他不是在研究室內設計,也不是搞裝潢,更不是在做時尚。他跟我一樣研究的是華裔美國人。去拜碼頭主要是跟他請教一些研究相關問題,順便想刺探一下軍情,看有沒有機會讓他來當我論文的外系審查人。

整個談話過程我覺得滿愉快的。重點是我感覺他不僅很友善,他還很誠懇。談話過程中聊到華裔美國人的歷史研究一些蒐集佐證資料的問題,像是清末民初到美國的華人受到怎樣的道德教育,在多大程度上跟文人階層的道德教育有關,又是在什麼情形下開始接受美式教育、吸收西方價值,而他們對於自己遭遇的種族不平等與天花亂墜的平等自由理念的落差,有什麼回應策略,等等等等。我問他說,像這樣的問題,有沒有什麼直接的歷史證據來說明早期華人移民或第二代的經驗與態度。

結果他的回應正是我面臨的處境,而他的回答也很乾脆。他說,像這些問題,很多都沒有可靠的史料來給出明確的回覆,所以這方面的社會研究有直接的限制,必須以其他旁證來推敲演繹。也就是說,許多這類的論證就會變成是詮釋性的,仰賴研究者大膽的立論和謹慎的推理來建立自己的一套說法,至於讀者信不信則已經是另一回事了。

他最後說,缺乏白紙黑字的歷史證據,也是極少人願意投入華美歷史研究的原因之一,畢竟要以手上極有限的資源投入大幅時間心力,去做一個臆測性很高的論證,在社會科學領域中實在是風險太高了。說到底,只能靠研究者對自己的東西有沒有足夠的信心,來支撐要不要繼續往他/她所設的論證方向堅持下去,除非有辦法挖出什麼如山鐵證,否則真的是別無他法了。

我當然不會把他的話天真地當作從此可以隨便亂扯的意思,但是我很欣賞他開放的心態。他有可能就是那種鼓勵學生大膽思考的老師,只要在合乎邏輯、有資料可以提供相關說法的情形下,他會願意接受不同的切入點,去尋找理解群眾、理解歷史的可能性。畢竟人的學問不是一翻兩瞪眼的是非題,不是嗎?

我們興高采烈地哈啦了半個多小時,我才驚覺已佔用他太多時間,趕緊告辭。我走出大樓,回到紐約上州微涼的秋陽,想起離開前別忘了去那間不賴的華人商店補補貨囉。

11月 13, 2009

收音機

原刊載于【掌門詩學】 47期 2007
作者 魏振恩

黃昏我的生命就像收音機
滿天彩霞 我的生命
和倦鳥繞著廣場沒飛遠
歇在亮起的宮燈下

多想再聽一次
你送我的夜歌
在寒風中隨著孩童的笑聲
追向彩霞
我等著

我等著一顆星兩顆星
等我們的宿命
唱起無言的高高低低
你聽

這頻率是對了
是風的唱盤
是我的心
割著優美的夜

11月 11, 2009

看片小記: 血色入侵 (2008)

我完全被海報誤導了!!

當初沒特別注意這部評價極高的電影,從宣傳海報乍看之下以為是恐怖片(它也確實被歸類成恐怖片),所以上檔時掙扎了一陣還是沒去看。後來偶然間看到的網路介紹,實在抵不住好奇心,所以又殺了一隻貓,在Netflix上排進私人檔期。

結果全片根本沒有任何突然冒出來嚇人的畫面,完,全,沒,有。是的,它講的是吸血鬼的故事,卻用吸血鬼的題材包裝了一部北歐風味的童年成長電影。這部背景設定在冷戰末期的斯德哥爾摩市郊的電影,講的是兩個「小孩子」的故事,一個是在學校被同學欺負、回到家要面對父母離異而與母親兩人同住的孤單少年Oskar,另一個是有一天突然和一位中年男人搬到Oskar公寓隔壁的Eli。Eli總在天黑之後才出現,在北國瑞典的寒夜中衣著單薄。兩人在公寓前的小廣場初次見面,Oskar問Eli為何不覺得冷;他也說她身上有怪味道。

我不確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有沒有什麼政治暗示,但是它對人的疏冷、小/中學生校園的眾凌寡以及單親家庭的心理陰影有許多側寫。Oskar和Eli兩個都是完全無法融入他們生活環境的小孩,Oskar與同學處不來,母親管教多於關懷,父親則會在少之又少的獨處時間忽然和來訪的朋友對飲起來。Eli晝伏夜出,卻無法與任何人往來,只能依賴中年男子為她四處殺人取血。而有了這種疏離,才讓他們有機會彼此相處,在這被蒼白的雪覆蓋的世界找到人味。


這部片的野心相當大,藉由這成長故事的主軸來顛覆吸血鬼故事的類型設定,比如說哥德式美術設計、吸血鬼那種高貴華麗又自戀的形象、鮮血淋漓的視覺震撼、或是那種死了都要愛的淒絕愛情,在本片中幾乎都看不到。所有的血腥場景都用極內斂含蓄的方式表現,卻也意外成就了另一種視覺效果,並且和全片冷冽沉穩的攝影裡外呼應,甚有一種暴風眼般的美感。雖然我感覺電影前半段稍嫌沉悶,彷彿仍在摸索故事線的進行,但是後半段越見明朗,特別是結尾游泳池畔的高潮戲,利用攝影機陪著Oskar憋在水中,悶雷般隱隱聽水上的尖叫來呈現水面上看不見的恐怖,著實令人激賞不已。

除了攝影極佳,音樂用得也很好,表演更是沒話講,飾演Eli的女童星Lina Leandersson首次擔綱演長片鋒芒畢露,在滿地是雪的瑞典演戲還穿得那麼少,真是辛苦她了。本片在國內應該剛下片,推薦鄉親屆時去租DVD來看,很讚的。另外推荐一篇寫得挺好的影評,還有星光大道官網上提供完整的介紹與相關資料,也可一讀。

11月 03, 2009

作者 魏振恩
原刊載于【掌門詩學】 47期 2007

在安達魯西亞畫的房子
都有一輪明月掛在牆上
海聲吹過蘆葦
仙人掌慢慢開花
旁邊都有一條路
長長的通往天邊
像一條勒人的彩帶

在安達魯西亞畫的月亮
都張大眼睛
看我在高原上走著
像一個僧侶
捧著緣砵
走在無垠的月下

一條路通往天邊
鬥牛在遠處的草上睡了

月亮繫上我的頸子
把我掛在安達魯西亞的白牆上

10月 30, 2009

遠航

遠航-―給山上的孩子
作者: 魏振恩 (J.E.Wei)
刊載于 【笠詩刊】273期2009.10.15

沒有告別便出港了
飄游在一個異國
那兒月光穿越松濤
照著你掛在樹梢的小臉
擱淺的水手
蒼茫對我
預知缺席的久遠

你不是擅長遠航的孩子
來不及餞行
已是雨水滲出的一片海洋
如一曲亙古的旋律
蓋過三年甲班的風琴聲
蓋過跫音長廊
忘記窗
忘記你是漂流的操場
忘記炊煙
仿佛知道遠航必定孤獨
如青草赤裸著憶起
牛背上閃爍的暮靄

此刻 母親蹲在河邊
此刻 用紙幫你燒出晴天
此刻 水紋的圖騰烙印你的心痕
此刻 擦拭臉頰的山神呼喚小名

此刻 讓夏天幫你套上白衫
此刻 用最美麗的夜晚點亮原野山巔
在教堂外面
在耶穌的眼前
接住這朵雲彩
永永遠遠在水的那邊

天邊是你
奔跑如勇敢的童年

仿佛生命的第一天在樹梢唱著
仿佛生命的第一天在樹梢唱著

9月 25, 2009

胡士托風波

連寫三篇看來聽來的狗屁倒灶,不偶而轉個台,都要面目可憎了。好一陣子沒有報告電影觀後感,今天先交個一部老早就該寫的。

Taking Woodstock (2009)

李安繼兩年前撼動整個華人世界的《色,戒》後繳出的這部當代音樂史上最重要事件的電影,自從出征坎城影展失利以來開高走低,在美國方面不但影評低迷,賣座之慘淡,完全無法跟《斷背山》(2005)的長賣又叫好相提並論,實在令轟ㄟ為他不捨、叫屈。

一般來說,媒體以著重父子價值的倫理劇角度來看待李安的作品,而且彷彿中西皆然,但這樣簡化李安作品其實有點不公平。李安確實是以探討家庭倫理建立他在影壇的聲名,我也讀過有人因此認定他捍衛儒家價值、立場保守的觀點。同時,我也同意李安作品並不強調電影美學上的突破。但是李安絕對是華人圈中少有的創作勇氣與誠意兼具的導演。首先李安回歸輕喜劇的基調,距離他上次類似創作路線的作品《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 1995)已將近十五年之譜,特別是在連續推出沉重嚴肅的《斷背山》、《色,戒》後,能轉向調性完全不同的路線,光是這等手筆就讓人尊敬—不然你叫史柯西斯再拍一部《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 1993)那樣的文藝片啊。

再來,李安凡拍英語片必挑大時代或重要歷史事件下手。珍奧斯汀的維多利亞文學巨著、南北戰爭、冷戰、甚至到了單挑美國電影西部與科幻兩大類型的傳統。雖說他的英語片成績參差不齊,但要知道,這些都是美國觀眾熟之不能再熟的歷史。如今他以在美華人的身分要詮釋這些歷史,若不能講出獨到的觀點,至少要能說服美國電影市場,他懂的不比美國人少。這種創作勇氣有多難得,問問重回中國懷抱的白鴿森就知道。

非關搖滾與革命

1969年八月的Woodstock音樂節,在當代西方乃至於世界音樂史的地位與重要性,沒有任何一個其他事件能夠相比。就美國社會來看,Woodstock的影響所及,不僅總結了整個六零年代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其掀起的漣漪更廣及政治、文化、學界,光是五十萬人在那三天見證的和平反戰訴求,就不知能傳誦多少世代。好,那麼一個沒經歷過這場事件、又不是西方人的李安,能拍出一部什麼樣的Woodstock電影?況且橫在他面前的還有一部經典等級的紀錄片,以近乎全方位的角度全程跟蹤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關於這場音樂會、關於和平反戰的嬉皮運動、關於音樂,這部與事件同名的記錄片Woodstock (1970)都有了,那李安還有什麼菜能端上桌?


李安採用的策略就是提供他能給的觀點:近距離的旁觀者。如果說遠在東亞的台灣是Woodstock這場世界級的風暴中處在邊緣的旁觀者,那麼電影中的主人翁Elliot以及這一家人所經營的汽車旅館,在美國社會中則同樣是這場風暴看似實際參與卻實則處於的旁觀者。整部電影的前半段在經營的就是汽車旅館在Elliot邀請演唱會前來Woodstock舉辦後帶來的轉變,很不幸地也是整部片比較沉悶的部份。我不太確定這種沉悶究竟是因為我一直在等待高潮(演唱會)的到來,還是李安不斷圍繞在Elliot朋友與家人一些瑣碎的小事上兜來轉去。我很能感受李安想要讓觀眾看到發生在Woodstock舞台之外的故事,讓這些小人物、小鎮生活變成整個事件的核心,但是我並不認為他把這個大事件下的小生活處理得很好。可能是太多故事焦點集中在Elliot身上,反而看不到其他小鎮居民更具體的生活,有的卻只是如刻板印象般的保守回應、三不五時拋出典型到無趣的台詞。

在我看來,整部電影到演唱會開始才真正好看起來。演唱會到了第一天的黃昏,Elliot決定到演唱會現場,也就是那塞滿五十萬人的大緩丘,親身體驗這歷史事件。他邂逅一對嬉皮青年、躲在休旅車中哈草、然後走出車廂俯瞰演唱會眾的那段,很巧妙地傳達出那種狂喜以至於迷亂的感覺。李安藉由主角嗑藥的影響,透過他的眼睛,為我們模擬那迷幻作用下看到的扭曲翻動卻又瑰麗無比的世界。在那個瞬間,整個Woodstock事件就濃縮在那絕美的翻滾宇宙中。而我認為這也就是李安想要傳達的Woodstock:翻攪、狂迷、不明所以的繽紛、那難以理解的歡愉而又美得讓人窒息的片刻。

持平而論,李安的Woodstock並不是特別傑出的電影,但也絕非劣作。如果有任何死硬派搖滾樂迷或是史家想要藉本片重回音樂聖殿或喚回1969那烏托邦光暈,他們絕對會失望,因為這部電影不是拍給他們看的。這是一部關於1969年Woodstock事件的入門電影。他要我們從這冠上太多史詩光暈的歷史事件的邊緣認識這個事件,那歷史風暴的地理核心但是政治或文化的邊陲,重新窺看整個風暴如何將所有人一個個地捲進去。它不止關乎國族、社會文化、革命、政治運動、音樂,它也關乎移民、同性慾的啟蒙、小鎮生活。固然這些小人物小故事的穿針引線並不算特別成功,但我們至少能夠知道,Woodstock不是僅僅屬於嬉皮或搖滾樂迷的。

最後,這部片的表演方面也小有看頭。飾演Elliot俄國移民母親的Imelda Staunton非常到位,把固執、防衛心強、短視自私的小奸小惡詮釋得非常有說服力,讓人看得並不會恨得牙癢癢,反會為她的所作所為感到些許同情。但本片的最大驚喜絕對是飾演毛遂自薦擔任旅館保全的Liev Schreiber。戲份不多的他每次出場都搶盡鋒頭,本戲選角之成功,以他為最。

PS. 聯合報記者何定照寫的介紹文章胡士托青年烏托邦成真深入淺出,對Woodstock事件的初步了解頗有幫助。
PSS. 圖片均取自Taking Woodstock Facebook網頁

9月 09, 2009

瀑布

作者 魏振恩
原刊載于 【笠詩刊】 Li Poetry 271期 (2008.6)

雲飄過睜眼便是鳥聲的童年
島靜靜望著窗外藍裙的女孩穿過椰林

島靜靜望著稻浪披上我們的影子
穿過樹下睡去的老人

穿過山上教堂外的蟬鳴
瀑布在後方的森林嗚咽

掉了一隻眼的耶穌雕像伸開雙手
我想著他擁抱你的樣子

我想著你躺在瀑布下讓綿綿密密的雲海澆在長髮上
澆在一回頭便是回聲的夢境

我想著你躺在瀑布下閉上雙眼
像是為我等待著

藍衣的少女走進夜晚的百合叢
我坐在牛背上讓孤獨化成雙眼凋零的耶穌

化成荒蕪 化成等待春天微雨的稻田

沉睡的城
從火車切過平交道的規律中醒來

群燈滅盡的山上只有你醒著
綄著遙遠的衣服

像一張恆定的臉在嘩嘩水聲中等我把你抱起

影子穿過平原
穿過沉夢中的少女
在群星的後面哼著那首耶穌熟睡的兒歌

8月 14, 2009

雙園大橋

也許是那年暑假的那天,又或者是每個寒暑假的那些日子,我們在往屏東外公家的那段路。我們應該是在高雄的敏家逗留一陣,然後一起南下屏東。從自強路上往屏東前進,延中山路向南去,經獅甲國中、過小港機場,走那從來不記得名的省道。

然後經過雙園大橋。

行經雙園大橋是往屏東外公家必走的路線。走雙園大橋就像個儀式,跨了左彎上了橋,過了非常非常寬的高屏溪,橋因為太長了所以感覺過橋的那三五分鐘彷彿有點莊嚴。

但是又感到興奮。因為下了橋、左轉彎,延著窄細綿長的柏油路,一直走到看到一塊標示著「內庄」的路牌,外公家差不多就到了。所以記憶中的雙園大橋大約等於外公家。我在高雄與屏東之間流連度過的童年,就是靠著雙園大橋接起來的。

大學時代的那幾年,外公因病常常北上就醫,住在我們家的時候多。我仍然每年都下高雄,但去屏東的次數少了很多。後來有了南二高、高屏橋等其他跨越高屏溪的幹道,新園的外公古厝卻整個拆了重建,而我也出國求學,南下的交通便利了,我卻不再如過去那樣往返屏東。

民國九十八年八月九日凌晨零時許,莫拉克颱風襲台後四十八小時的豪雨,使暴漲的高屏溪水沖垮雙園大橋。全長兩千公尺有餘的雙園大橋,硬生生從中消失了三百公尺之多,被截斷的部份,連橋墩都不見。

新聞畫面上橋面斷去的空缺,滾滾泥黃的河水在其間湍流,沖刷走我的回憶。


PS: 新聞畫面是公視新聞對雙園大橋的後續報導。
PS2: 雙園大橋的官方資訊可參考林園工業區社教站聊備一格的介紹。
PS3: 屏東縣政府已授權高雄市政府代送所有捐贈物資: 80203高雄市苓雅區四維三路2號 高雄市政府收。請註明「捐贈屏東縣政府以及南部其他縣市救助水患災區使用」並請透過宅即便、郵政快捷等「最速方式」寄送。聯絡電話:(07)336-8333。其他相關災情以及救災訊息請參考莫拉克災情網

7月 26, 2009

行將出發的黎明

作者 魏振恩
原詩刊載于 秋季號《乾坤詩刊》第51期現代詩卷07.15.2009

行將出發的黎明

天與地就要在墓園微塵之處結合了
他小小的臉躺在冰凍的玻璃箱內泛著白光

像是夏天他帶我去一個飯店
樹木隔著玻璃窗搖曳的光點

木瓜躺在光點反射的三角桌
襯著早晨的微涼

用刀把木瓜一塊塊切好
用叉把光送到我嘴邊

多麼甜的夏日
多麼安靜的餐廳

只有父與子靜靜地在玻璃箱內
聽鳥聲在陽光中展翅

他小小的臉是夜行的鳥了
將在天地之間飛翔了

他是那麼堅定啊

浮雲掛在有星無雲的蒼穹
我俯身傾聽

冰凍的玻璃箱內這只僵硬的鳥
他是那麼堅定啊

這行將出發的黎明我們要將要結合

7月 24, 2009

看片小記: 少女 (2001)

半年前受雇去老師家伺候黑貓辣極整整一週,本來想說應該沒機會再把玩牠了,想不到我倆緣分未盡,上週末老師因事出城,臨時起意又請轟ㄟ去當貓僕。只是這次短短四天三夜,想來應該不會支薪,一客德州牛排也就這樣打發了。

幾天下來,辣極依舊保持貓科的高貴本質,神秘感十足而且喜怒不由人。牠老大高興時會黏上來在腳邊磨蹭,還翻肚皮供人搔抓,不想甩人時躲得老遠,可以整天都藏得不見蹤影。雖說辣極是好男兒,轟ㄟ還是忍不住要這樣想:貓跟女人應該是同一種動物吧?

少女 (2001)

上星期偶然間租到的日本片,氣質頗特異,左思右想竟然沒個清楚的心得,卻又覺得這部國內未公開放映的電影不介紹未免可惜,姑且簡單介紹兼胡亂點評。

年少輕狂、漸入中年的小巡警,頂著小鎮裡的閒差,整天四處晃,探望獨居老人,也勾搭美容院的老板娘。背上那比翼鳥的刺青,是他少年僅存的印記。在家傳的殯儀館工作的少女,既是高中生,也兼職替大體上妝。有一天少女喚醒下了班在小鎮茶室中打瞌睡的巡警,搭訕了幾句後便開始來回談價,要求和他援助交際。這是兩人的第一次邂逅,卻其實是少女設計多時的會面...

首次擔任導演的資深演員奧田瑛二,在這部作品中也身兼編劇和中年巡警的男主角。雖然我覺得本片攝影水準參差不齊,表演和剪接也有點怪,但基本上還算喜歡它有點奇妙的整體感。飾演高中生女主角的小澤Mayu第一次在銀幕前演出,許多全裸鏡頭都自然不做作,氣勢直逼老前輩奧田。該片奪得次年巴黎電影節最佳女主角及評審團大獎,除了小澤Mayu的表演功力,也有可能是電影很聰明地用了法文歌曲,不但營造耐人尋味的氣質,顯然也有其他加分效果。

有幾幕特別喜歡的戲,比如兩人在賓館房間裡的交談,還有最後面少女的外公為她在背上刺上另外一隻比翼鳥的部份,感覺都很有魄力。我想少女抹唇和她身為大體化妝師為死者抹唇的對位效果,還有兩人背後的比翼鳥刺青,應該都很有符號學的詮釋空間。只是不知為何兜不出一套好的解法,也許還有待與此片更有緣的朋友指點迷津。

這裡有長達八分鐘的賓館對談戲碼,而且是高清畫質,難得而且珍貴。個人認為這個段落攝影和劇本都屬上乘水準,建議一看。

7月 23, 2009

傅柯 vs. 星爺 (V打槍更正版)

"As to those for whom to work hard, to begin and begin again, to attempt and be mistaken, to go back and rework everything from top to bottom, and still find reason to hesitate from one step to the next--as to those, in short, for whom to work in the midst of uncertainty and apprehension is tantamount to failure, all I can say is that clearly we are not from the same planet." - Michel Foucault. "Introduction."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Voume 2: The Use of Pleasure.

讀到這段話,特別是那後半句,就不由自主想到少林足球裡面少林正宗大力金剛腿對阿梅講的那句:妳還是快點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險的。


星爺會不會其實讀過傅柯呢... (嗯,周杰倫是周董,周星馳是星爺。星爺,小的知錯了!!)

7月 20, 2009

身材高...

之前聊轟ㄟ去買衣服的事情,有講到那健康性感的Hollister妹,其實用了一個錯別字。

身材高其實是不對的,應該要用左邊這個字。它讀做ㄊㄧㄠˇ,跟窈窕的同音,身部六劃。這個字主要當作形容詞使用,就是描述身材修長的樣子,最早出現在廣韻,上聲篠韻,從教育部異體字字典網站抓下來的圖形檔如左。此外,教育部編修的國語辭典和康熙字典的解釋大體相同。

但我猜想這個字的生命大約是結束了。不但我電腦中的倉頡或注音輸入法沒有這個字,Word系統裡面的符號插入功能找不到這個字,手邊比較小的國語字典也沒有這個字,左邊的大字是從字典網站上抓下來的圖形檔。


一個字可以死透到這種程度,連教育部的國語辭典網站上用的都是圖形檔,而且三四百年前康熙編的字典還考得到的,現在竟然只寫得而輸入不得(什麼識正書簡,既政治阿諛又科技迷信)。所以如果想要用這個字來形容人家高瘦,大概只能將錯就錯,常見的用法應該是身材高,畢竟身材高佻是轟ㄟ自己亂入的,雖然此錯彼錯,反正都是錯...



PS. 前天在TJ Maxx買了一包牙買加咖啡回家煮,酸味頗重,但也可能是自己手一抖,咖啡粉不小心放太多的關係。一分錢一分貨,跟之前喝的星巴克特典Pike Place咖啡豆畢竟有差。

7月 12, 2009

讀傅柯學英文

轟ㄟ的身心最近受了很大的傷害。

今年夏天的好萊塢強檔片普遍讓轟ㄟ失望,變形金剛因為期望不高所以失落也沒有太大,那也就算了;七月的超期待大片Public Enemies揮了一記空棒,就讓人對這夢幻卡司的成績感到有點受傷。加上之前的失望之作金剛狼和終結者,到目前為止暑假進電影院不是享受娛樂,而是心靈受創。再加上最近讀傅柯讀到有點想吐,閱讀量大難度又高,讀得我寫文貼文的時間和心情都沒有了。

之前啃完傅柯性意識史,從頭到尾講性論述,高談闊論浩浩三冊,當真是名符其實的精神自慰。傅柯論證蜿蜒,用字重複性高,但也懂得略加變化,關於性關係的用字上除了粗通英文都看得懂的sex、sexual intercourse,英譯本中至少還有兩個字可以學。

co·ition/co·itus

兩個都是名詞。coition的意義很特定,就是專指性交。這個字直接從拉丁文coire演變到coitus再變成coition。名詞coitus本身在英文也是專表性交的單字,字典上沒有講這兩個字用法上有什麼差別,等待高手們出招啦。

拉丁文裡面,coire是由co-和-ire組合而成,前者表共同、一起,後者表…暴衝(to go)。所以一起上、做伙來,就變成英文裡面的性交。

copu·late

不及物動詞,源自拉丁文copulatus,結合(to unite)、匹配(couple)的意思,後來延伸到中世紀英文的copulaten,輾轉成為今日的copulate。名詞變化為copulation。

形容詞copu·la·tive的意思就多了點,除了第一義的結合配對外,也有在文法上用來說明連結詞性的用語,比如說連接用的用語、子句、片語等,就可以用這形容詞來表達。

這個單字對提升我們的英文境界有多大的幫助,跟你講你一定不相信。美國電視電影上面一天到晚在講have sex,還說這個時代講make love已經遜掉了,過時了。你看這種想法水準多低多粗啊!性怎麼會是「名詞」,怎麼可能「擁有」?這種事情當然是要用做的嘛!就算是用名詞表達,也要懂得表現氣質故作優雅嘛!Let’s have sex!!不覺得粉沒情調沒氣氛嗎?

下次請記得說:Let’s have copulation…或是What do you say we copulate?「來吧,我們來黏在一起!」又生動又有趣,多好。

Let us copulate now, class dismiss!!

6月 17, 2009

Social Science's A Bitch

從六月中旬開始,天就黑得特別晚,晴朗無雲的時候,每每要到晚上九點半左右才會完全暗下來。這種長日往往會持續到八月下旬,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那是真正美好的夏天,可以做的戶外活動很多,就算什麼都不做,也覺得走在陽光下是一件幸福的事。

不過氣象報告說,從明天開始會連下一個星期的雨。會不會下完這場雨,夏天就要開始熱了?夏天走到目前為止雖然偶有燠熱,但大部分時間都只算是溫暖,晚上還頗有涼意,我冬天用的厚棉被都還沒收起來,現在睡覺蓋著還好用得很。希望這種涼夏還能持續一陣子。

想起上星期跟老闆的會面,她還提醒我一件事,真是苦口婆心,聽著很有醍醐灌頂的益處。她說像我們這種社會人文學科的人,太容易犯理論先行的毛病,這是素來觀念至上的思考訓練的餘毒,我們在從事社會人文科學的研究,往往掉入這種思考陷阱而不自知。

這種思考陷阱並不只是說跑去做實地考察、做田野、文本分析就矯正過來的問題而已。我們有時候會認為理論先行的毛病是因為沒有顧慮到現實狀況的諸多變化,所以一概把不合乎理論模型的現實都排除在分析過程之外。當然,把田野和文本當做分析基礎是有它的矯正功用,可以幫助我們反過來檢查理論模型的漏洞或盲點,就這點來說是對於理論先行的反省。大體上社會科學的走向應該是對這個問題做了不少反省,才會有許許多多「後」學的出現。

但是老闆所說的理論先行的毛病還有另一個重點。她提醒我說,即使是你把分析落實在具體的層次上,還是有可能犯同樣的毛病。她舉了個例子來告訴我社會研究可能會有的這種理論或觀念先行的毛病。像是種族主義,我們都能接受種族主義古今中外都有,同時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就像性別歧視或奴隸制度一樣。但是你不可能拿我們現在使用的種族歧視的概念去說,啊,那就是十六世紀歐洲人買賣黑人或奴役中南美洲原住民時心裡所想的種族的概念。那等於是我們犯了歷史邏輯的錯誤,以現在使用的概念去反套在當時的人心裡可能會有的想法。

所以老闆就說她很喜歡用這個例子來指出這種錯誤。她讀到有篇史料這麼講述(或紀錄)一個故事,當時西班牙殖民者到了中南美洲,把原住民抓來,看到一個女人手中抱著嬰兒,於是把那嬰兒一把搶來,用長矛刺穿嬰兒的身體,然後大卸八塊丟去餵狗。老闆說,這時她了解:對西班牙殖民者來說,那不是「人」或者什麼「有色人種」還是「劣等人」,那是「餵狗吃的飼料」,這就是當時種族概念在中南美洲的表述形式。

老闆用這例子來告訴我,寫論文的時候應該要注意這種使用觀念上的盲點。如果這樣還不能理解的話,那各位師兄弟姐妹們,容我這麼解釋:你不會心裡先有一整套天花亂墜的武當心訣,才用那套心訣來練劍法掌法。當年癱坐在椅子上的張三丰傳授掌法劍法給易容的張無忌,也沒有先傳口訣,而是一招一招的演練,然後張無忌再一招招重複張三丰的動作的同時,才把圓轉如意生生不息的道理給展現出來。而張三丰心中的武當心法也不會是張無忌體會到的原理,所以張無忌才說他要試著自己練練看,然後演了一套招式完全不同的劍法。當斗室裡的所有人都覺得張三丰老糊塗而張無忌瘋了的時候,只有當事者兩人心下曉得,張無忌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張三丰想要傳達的那種武學。

這樣的比喻應該不會太牽強吧?

我只能說,學社會科學真的是件苦差事,什麼政治學經濟學,特別是社會學歷史學和人類學,永遠需要面對這種理論與實作間的落差、個人與集體間的距離、詮釋與所謂真實之間的鴻溝。誰叫你要關心這一大群人的事?麻煩是自找的。

6月 16, 2009

你們在阿根廷都這樣幹喔?

今天又跟老闆見面,要給她一個論文概要的簡報。

結果她完全忘記今天碰面的事情,不過反正在她家簡報,她躲也躲不掉。只是,一個半小時的碰面,辦正事才花了十五分鐘,其他時間都在聊天和陪他在家裡走來走去弄這弄那。

還真的是不得不習慣她這種漫遊式的辦事方法。

想起上次跟她碰面討論簡報,也就是她只讀了那不到兩頁的那次,她帶著我來去咖啡館藥房的途中我們聊的一件事。老闆問我,我們那邊的人會常常這樣嗎?我問說怎樣,她說,像我們在阿根廷,常常會邊做這做那的完成一些事。比如說像現在我們要討論你的簡報,我就會說,好,我們去喝杯咖啡邊喝邊聊,然後咖啡喝完再一起去藥房,在路上繼續聊。然後就會一步步把這些工作和日常生活的雜事一起完成,等到我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差不多事情全辦完了。你們會這樣嗎?

我想了一想,應該不會吧?我們寶島姑娘寶島郎好像不會這樣辦事ㄟ。雖然我們會有所謂的應酬文化,但也是乖乖的坐在包廂裡面談生意吧?就這點來說,我們多多少少上還是傳承了亞洲人一板一眼的工作習慣,沒有這麼彈性隨興的態度。

所以真的是這樣喔?阿根廷的人真的散成這樣喔?

6月 10, 2009

記憶中的風琴 + 快樂到死

韓國女星全度妍在整整十年前、也就是1999那一年拍了兩部電影,溫情通俗的〈記憶中的風琴〉和既壓抑又激情的〈快樂到死〉。

雖然只是十年前的電影,可是影像質感好舊,不知道是因為刻意要迎合六零年代的時空設定而在攝影和服裝美術方面做出懷舊效果,還是電影轉DVD的時候把顏色都刷掉了一層。可能兩個都有。

整部電影的魅力,有很大部分全靠三大巨星撐場:飾演氣質美女老師的明成皇后李美妍,性格男星李秉憲(原來他有演今年的暑假科幻強檔G.I. Joe喔!?),還有盡褪鉛華演出比實際年齡小十歲的少女中學生的女神全度妍。這組師生三角戀看似彼此牽扯,但故事的重心同時也是他們所處的這間偏遠山上的大鍋炒中小學一年來的點點滴滴,總之就是那種我們看了都會立刻認得出來的標準通俗鄉土劇。它的野心並不大,故事平鋪直敘淺顯易懂,看得出許多精心經營的鄉村生活那種純樸但粗俗的趣味,然後再鋪陳一點哭死人不償命的溫情,就成了可口好下胃的甜品。


在同年另外一部作品〈快樂到死〉裡面,全度妍飾演的英語補習班主任,看著毫無生氣與鬥志的丈夫每天帶小孩看電視,私底下和重逢的舊日情人藕斷絲連。這部片的重心其實是那位綠雲罩頂的丈夫,故事的推展會讓我們慢慢看到比較多他的內在掙扎,像面對求職困境的無奈、面對事業起飛的妻子的大小聲、還有發現妻子外遇的憤怒。但我私心認為妻子的角色還是比較有趣的,特別是當她發現男友多買了一支牙刷而對男友說她不想在他那裏留下任何痕跡的時候,真覺得那是全片最值得玩味的心理糾葛。

當然,我的私心也在於這位值得頂禮膜拜的演員全度妍。開場那幕全度妍和舊日情人的全裸激情戲,讓人臉紅心跳的震撼程度直逼A片水準。我的老天啊,這跟〈記憶中的風琴〉那個土里土氣、用袖子抹鼻水、還跑步帶外八的女學生是同一個人嗎?!真的太離譜了啊!!我光看電影都覺得很難調適這種反差,真不知道全度妍是怎麼能夠同時揣摩這兩個落差這麼大的角色。

講到〈快樂到死〉這裡要小小抱怨一下。跟這部片結緣之初是在香港的廟街,那時在逛片子的時候走著走著就逛到店家比較裡面的情色片區,看到它跟其他三級片擺在一起,但封面設計挺有質感,有點替這部片感到委屈。貪著它便宜,又對全度妍的表演有點好奇,就跟那片後來放不出來的〈狗咬狗〉和一兩部其他的片一起結帳。帶回家一放的結果,看是可以看,但是竟然沒有中英文字幕,只有韓文字幕!這是搞屁啊!阿在廟街賣的外語片竟然沒有中文字幕是要給鬼看喔!勉強看畫面猜劇情看完一遍之後,這片子就送給一位韓國朋友。

最近在學校圖書館發現有這部片,想說再來看一次好了,把片子借回家一放,靠,只有國語粵語配音加英文字幕啦,沒有原音!真的是…到了不知道該罵什麼才好的程度…該說至少國語配音讓我看懂這部片了嗎…

6月 05, 2009

基本功

星期二去見指導老師了,討論上個月剛寫完的章節。

現在已經演變成每次去見老師前都會被驚恐攻擊(panic attack),然後開完會就會得憂鬱症。難道這是宿命嗎?難道注定每次交出去的東西都一定要改個兩三次才能過關嗎?

唉,其實也不能老是怨天尤人。前幾次確實是因為太心急太欠考慮,所以被老師嫌是難免的吧;這次老師給的評語也不算太糟了,只不過有幾個技術性的細節要顧慮,幾個引用的論證需要多一點討論,總比整疊紙甩在地上好太多了。

喔,甩在地上不是發生在我身上,那是一個學長的陳年往事。這種事要是發在我身上,我大概會把論文燒了吧,然後把剩下的煤油吞進肚子那種…

心得一,都花了幾個星期寫了這三五十頁了,沒差多花個幾天重讀一遍吧?把章節交出去之前,仔細讀一遍,看看有沒有字句不通順的地方或比較大的邏輯問題,也是為了自己好哇。

心得二,除非自命不世出的文學天才或是立志成為魔幻大師,還是決心寫出連自己都看不懂的哲學巨作,沒有必要絕對不要寫長句。所謂的長句有多長?以我們用12級字的大小作英文書寫,一個句子維持在兩三行左右完成算是可以接受的範圍,一旦超過三行以上就算長的了。長句的使用對於讀者來說,除了造成閱讀上的壓力,也很容易導致誤解或甚至不解。真的,能夠使用長句把想要表達的意思一次講完又講得好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寫得再爛再玄大家還是拜的公認大師,另一種就是根本沒人讀的自認大師。寫論文就是磨基本功,句子好好寫,磨出來的寫作功夫就是你的。

心得三,關於引用的論述、論者,要交代來龍去脈。這也是基本功之一。要學劍法,先會立馬,馬步都扎不穩,什麼功都別想練。所謂交代來龍去脈不是說要把作者屁股上長幾顆痣睡過幾輪紅男綠女那種無關緊要的事都報一遍,而是扼要明瞭地交代論述的步驟、論者的思路過程,這樣才能讓讀者知道我們幹麻要引用這些廢言廢人。這個基本功也可以幫助我們建立這些論述論者和我們的論證之間的邏輯關係。也就是說,先說明別人說了什麼,然後解釋我們對於這些說法的分析批評,同時就能帶出為什麼我們要在這些地方使用這些說法,以此幫助我們進一步思考論證的下一個步驟。

這些看起來很像是理所當然的觀念,往往卻是我們很容易疏忽然後重複犯的錯誤。不要說我自己,很多學術論文都做不到這些基本功。有人就是愛寫長句愛玄之又玄也就算了,他愛用馬桶洗臉在臉盆小便那是他家的事。但是我們會看到一種不成熟的論文,就是他其實是散文卻偽裝成論文,或者是覺得自己已經很懂了,沒必要浪費時間篇幅來個前情提要,殊不知那不是前情啊,那就是劇情,OK?

好啦,我是來反省的,不是來碎念的。改天有心情再來多聊基本功。

來去聽歌了。預測明年新人大熱門:庭竹力拼徐佳瑩。

5月 20, 2009

獸之生: 狗咬狗 (2006)

這部香港導演鄭保瑞視覺風格突出的作品,為李燦琛拼得當年金馬獎一席男主角提名,在國內好像沒有太多聲勢,甚至沒有發行DVD。

為了找這部片還有些曲折。當年這片沒在國內上映,隔年春天去了一趟香港,在廟街看到DVD,貪便宜買了海盜版,哪知回來怎麼放就是只能看到主選單。隔了兩年多,看到Netflix上有就租來看了。而會想看是因為陳冠希(那時還沒爆出他的醜聞),心裡一直以為這片是他入圍金馬,結果看完才發現錯得離譜。但當初確實被他海報上怒目的狠勁吸引住才想看這片的。

如果〈狗咬狗〉的主要目的是要對觀眾營造一種暴躁忿怒的心理壓力,那我會給它接近滿分。整體來說它也是一部頗有野心的佳作。它彷彿有心要讓人看得很辛苦很難受,去領略那種瀰漫在所有角色週遭那股難以明言卻又感受真切的躁鬱不安。粗粒子質感、陰暗、高反差、長時間的灰黑色調,加上使用近景與特寫擠滿畫面,這些視覺元素鋪陳出的香港有種極度的壓迫感,彷彿整個空間都被一層厚厚的塵灰壟罩著,只有明暗,沒有顏色。再者,幾乎所有演員,無分警匪,百分之八十的對白都是用吼叫的;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憤怒,總是需要用叫罵來宣洩溝通。這種視聽效果交叉之下,營造出一部躁鬱難當、一百分鐘下來令人幾近虛脫的警匪動作片。

兩個主角之中,陳冠希飾演的柬埔寨殺手鵬是較有意思的角色。從童年時期便被捉去當作殺人犬般培養訓練的鵬,完全不識字,只能認數目字和鈔票,只懂得填飽肚子和殺人。光是看貴公子出身的冠希弟(叫他哥太折我壽了)染黃頭髮、抹黑手臉、學柬埔寨語,演出饑而扒飯、野蠻兇殘的殺手,就讓人大呼過癮。撇開陳冠希不光采的醜聞不提,從他這部片的表現來看,他真的是相當有企圖心,值得令人期待的演員。

而鵬這要角在故事中的性格轉變,或者應該說變得比較像個人的過程,也是相當有意思的轉折。他在躲警察藏身的垃圾場遇見了的女孩,從輕微弱智、遭生父凌暴,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鵬獸性的安撫出口,進而變成鵬相依為命的寄託,到雙雙亡命並終而變成鵬的妻子,一步步都呼應到鵬認識生命價值與可能性的過程。在此之前,鵬只了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靠自己才能生存的道理;當他與女孩相處幾日夜下來並進而成為人夫、將為人父,他慢慢有了其他的人類情感,像是關懷、不忍、示弱、屈服。這些情感與姿態對殺手來說乃是致命的弱點,但正也因此,鵬終於比較像一個人,而不只是一條狗。

與鵬作對比的是李燦琛飾演的暴怒警探偉。偉的角色寫得很糟,難以理解憑什麼讓李燦琛而不是陳冠希代表角逐演技獎項,大概是把寫差的角色演得好也是一種功力吧。偉的歷程與鵬相反,鵬從故事開始沒多久便讓觀眾瞭解到他的忿怒來自於心理承擔的巨大壓力與痛苦,所以吼叫與粗暴都是直接的情緒宣洩。眼看著同夥一一死在鵬手下的他,一股腦把所有積壓著的憤恨,連帶他對父親貪腐的悲痛,全都轉換成向鵬尋仇的動力。到了最後偉一路追到柬埔寨與鵬死決,他反而變成了那條狗。


狗咬狗全片充斥的躁鬱暴怒,很可以用來比喻香港乃至於東南亞當前的某種社會情境。東南亞這座全世界數一數二的超大工廠,為成衣業加工業和所謂先進國家提供廉價又穩定有品質的勞動力;而跨國財團企業肆無忌憚地壓低生產成本,把所謂品質生活那樣冠冕堂皇的口號丟給東南亞和絕大部分的第三世界國家,讓第三世界的人民去廝殺爭奪少得可憐的微薄薪資。我們往往容易看到東南亞的貧窮和混亂,更容易看到那些貧窮混亂的表層原因來自人民有限的生產力或政府貪腐;如果這些現象講出了部份的真實,那麼鵬也不過是那廉價又效率奇佳的勞動力的其中一枚螺絲,將他的效率出賣給出得了價的資本。在這環買賣中,鵬是狗,香港雇主是那拋肉丸的人。

另一方面,香港人也不好過。這承接東亞與東南亞的樞紐,一直到快二十一世紀了才正式告別殖民時代,開啟後殖民的歷史政治。然而換了旗幟、「馬照跑舞照跳」之後,香港脫離了殖民情境了嗎?中國統治給了怎樣的許諾,帶來什麼願景?請走了大英帝國這沒有血緣的父親,取而代之的中國究竟是怎樣的「生父」?父親這條血脈似乎沉重得難以負荷難以全心擁抱,九七過後迎來的中國,第一道大禮便是長驅直入的公安人員和解放軍,緊接著二十三條法,六四越來越是不能說的秘密。解殖前後,經濟自由依舊,但政治不民主也仍然政治不民主。

如果這是解讀這部電影的一條路徑,那麼片尾鵬在柬埔寨古寺的廢墟外用短刀將奄奄一息的妻子切開肚腹,親自為他的小孩剖腹接生的那場戲,或許是鄭寶瑞對的未來的答案。假使現實如此暴亂慘酷,要迎接新生命,打造真正有希望的未來,也必須使用同樣血腥野蠻的方法。唯有以血易血,以暴制暴,我們才有可能真正對當前的困境痛徹地覺悟,在跨國資本與國家政府這雙重共犯結構之外覓得出路。

我對這部電影的解讀或許稍嫌牽強。倘若如此,容我換一句話來為自己找台階下,同時做個小結。這部片推出後的一年,杜琪峰新的香港寓言〈神探〉(2007)問世了。這兩部相隔僅僅一年的電影很可以放在一起討論。雖然〈狗咬狗〉總體成績與〈神探〉有一小段落差,但是兩片的角色設定與敘事的演繹可對照處甚多,同樣處理主人翁的瘋狂(前者獸性後者精神分裂),同樣讓警探進入到罪犯的瘋狂和心理邏輯來推動辦案,最後也因為這邏輯的反噬而帶來毀滅性的收場。我之前在探討〈神探〉時曾經提到,香港回歸十週年時的杜琪峰,其電影中彌漫的絕望與無助的焦慮,反映的或許也是他對當前香港的不滿,除了逃避浪擲〈放逐〉(2006)和深深的無力感〈黑社會以和為貴〉(2006),只剩下自暴自棄以至毀滅〈神探〉一路可走。

對鄭保瑞來說,他的答覆則是讓我們都成為野獸。他要我們血流成河,放盡狂暴、彼此同歸於盡後,或許下一代在一切重來的摸索中能找到他們的出路。



這個部落格是監製梁德森籌拍本片的製作日誌,從集資選角寫到拍攝,以電影人的角度提供珍貴誠懇的觀察,頗有參考價值。本文使用的所有圖片也摘自於此。

5月 17, 2009

constitute, institute, restitute... & prostitute

這是轟ㄟ這陣子莫名奇妙浮上心頭的問題,自得其樂覺得有意思,就去翻翻字典,把查到的結果放上來跟鄉親分享這妙不可言的英文。以下幾個單字都有相同的字根,卻因為字根意義的大同小異導致加了不同的字首後有天壤之別。請看:

con·sti·tute
(vt.) 構成,組成;任命,選定;制定(法律等),成立

這個字取自中世紀英文,但可遠溯至拉丁文constitutus,由com-和statuere兩個部份組合而成,前者為「在一起(together)」,後者為「建立組合(to set)」,又見statue(雕像)。共同建立或組成,顧名思義,constitute就有我們現在了解的意思,同理可證constitution用來稱呼憲法背後的語言邏輯。

in·sti·tute
(vt.) 設立,制定(制度、習慣等);著手,提起(訴訟)
(n.) 學會,協會,研究所,會館;專科學校,大學;講座;原理,原則

這個單字是直接從拉丁文institutus來的,字首in-為「在…之中或之上(in, on)」,字根則同是statuere,組合起來意思就變成建立基礎,也就是制定法令規章,所以相關字變成法令法規(statute)。它當作名詞解的時候,拉丁字源是大同小異的institutum,那怎樣的地方是研讀或制定那些硬梆梆法規條例的地方呢?無非就是高等學術政治單位啦。所以你看哪個單位用這個字稱呼自己,等級上就高了點,有做研究或類似嚴謹工作的地方。

res·ti·tute

這個字較常使用的是名詞restitution,動詞restitute似乎不太常看到,許多字典都沒有。名詞restitution來源曲折,最早也是拉丁文restitutio,後來在中世紀傳到法文後又流入英文圈子,才有了現在這個字。字首re-大家很熟悉了,是「重新、再一次」的意思,字根同為statuere,意義與constitute字根衍生義的statue同。那麼名詞restitution以此看來是重新雕個像,因此成了今天使用的歸還、償還、復職等意思。這也很好理解。

以上三個單字的字根大體相同,隨字首調整意義,所以可以一起理解。好玩的來啦。

pros·ti·tute
(n.) 娼妓,妓女;出賣節操的人
(vt.) 賣淫,賣身;圖利而出賣(名譽等);濫用(才能等)

…怎麼會差這麼多呢?

字典說,這單字仍然源自拉丁文prostitutus,字首pro-可解為「在…之前(before)」,字根同樣是statuere,意思略有不同,變成「站立(stand)」或「盯視(stare)」。站到前面來盯著路過的行人,就變成了妓女…咦,閩南語那貶抑的說法「站街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原來如此,羅馬人用字其實相當寫實生動,但本來也應該是很體貼的,原來只是單純一個敘述性的單字,乃是藉描述招攬顧客的行為而不是進行交易需要做的動作來表達這門行業或身分。但有意思的是,也只有這個單字當名詞的時候用來指稱人的身分或職業,另外一個本身也能當名詞用的institute卻不是用來指人的。這當中究竟還有什麼奧祕就要交給專家學者啦。

心得一:這四個單字共用字根,字源原本相同,產生變化的除了附加的字首還有字根內涵微妙的差別。
心得二:可能prostitute原來是很中性的字,只是單純用來稱呼一個行業,但內涵隨著時間和價值慢慢改變,成為一個壞字。再次印證語言有自己的生命,也印證語言是會被文化價值牽動的,搞到後來有一堆像性工作者這樣遮遮掩掩的稱呼,真不知是語言有問題還是人的腦袋出了差錯。

好啦,隨便玩玩就到這裡。下課!



參考:
文馨最新英漢字典
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5月 13, 2009

美國夢的時代任務

Star Trek (2009)

"In the ’60s, the series helped viewers see the world with fresh, unprejudiced eyes, which made the turmoil of the times easier to digest, and gave reason to hope for the future." (32) – Entertainment Weekly, #1046. May 8, 2009.

1961年,蘇聯將載人太空船發射昇天,使人類首次進入到地球以外的外太空,也讓美蘇兩大強權領導下的冷戰正式進入太空競賽。

1969年,美國太空船阿波羅11號成功登陸月球,使美國在冷戰太空競賽終於超前蘇聯,完成人類首度登陸月球的歷史紀錄,也讓太空人阿姆斯壯留下「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的經典名言。

在人類首度進入外太空和首度登月的九年當中,美國與古巴陷入開戰邊緣的緊張關係;甘迺迪總統遇刺身亡;復因越戰深陷泥沼動彈不得;民權運動與反戰運動掀起國內滔天巨浪。1966年,有部電視影集在美國悄悄播出了,它是〈Star Trek〉。它不是美國首齣關於外太空的科幻電視影集,甫上映時觀眾反應也不熱烈,然影響力與時俱進,於美國大眾文化與類型電視電影的穿透力之深之遠,堪與另一支科幻系列〈星際大戰〉並列兩大傳統。

5月 11, 2009

老師的感性

大約半個月前我老闆主持的研究中心辦了個小型研討會。活動結束、收完攤後,我陪老闆走路到她的車旁,邊走邊聊到我的論文進度和他幾個其他學生的近況。我們在出大門前停步,站在那像候車室般的小房間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她忍不住又開始發起她眼中師生關係淪喪的那股牢騷。

她說到現在的老師與學生關係大不如前啦,老師也不再關心學生的寫作和生活啦,學生也只功利地求快快畢業快快進入市場啦(難不成要在這陪妳養老嗎?);總之,師生之間淪落為單純的上課—寫報告—批改—寫論文—口試過關的功能而已。像我們這種有經濟壓力的尷尬處境,在她眼中好像是枝微末節的小事,不過我一個做學生,即使是論文已經寫到下半場的資深博士生,頂多也只像是丐幫裡的一袋長老,在她這種六袋長老面前,想放屁也只有偷偷放的份。

不過她牢騷發著發著,話題轉到身為老師的心情,倒是說了一段很感性的話。她說:我們做老師的看著學生來來又去去,有時候看到才華在這裡閃現然後離開,有時候看到學生掙扎受苦,然後離開。她便提到她在阿根廷讀到的一本小說,故事的主角是個以替人寫信維生的人,專門在車站為不識字的人寫信讀信(這是中央車站的劇情吧?)。這個人從車站離開去旅行,到了各個村莊暫時落腳;村民知道他識字,也來請他寫信讀信,於是他每到一個村莊就多逗留一陣,也解決了她的盤纏問題。慢慢地他發現,扮演這寫信讀信者的角色,讓生命、故事與訊息透過文字呈現出來,並藉由他得以往來反復,變成他生活生命的一部分。

於是我老闆說,她在讀那故事的時候,感覺到老師也就像那個故事主人翁,靜靜看著無數學生與論文在她生命中川流過。

我承認,我老闆的執拗、嘮叨、古怪,偶而會到讓人抓狂的地步;但那些特異的脾性全是來自她性格中那令人難忘的熱情和某種浪漫(不是羅曼蒂克)。當時金色夕陽斜進大片玻璃窗的黃昏,我靜靜站在她的身旁,聽著她講述那一小段(現在已經記不牢的)故事,還有她娓娓道來算是她的人生體悟吧。在那恍如詩般的片刻,我感到一股溫暖,就像那道夕陽,閃現在那方斗室中。

4月 24, 2009

看片小記: 圖雅的婚事 (2006)

如果已婚女人的難題之一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麼圖雅的難題則是一口打了一半的井。蒙古婦女圖雅的丈夫巴特爾因為幾年前在家門外鑿井時不慎跌落導致半身不遂,獨自一人撐起全家生計的圖雅難再負荷又要牧羊又要每日百里路的挑水重擔,於是在丈夫的提議下離婚另覓身強體健的男人,讓他來替圖雅挑水,甚至鑿口新井。只是圖雅堅持即使再嫁也要巴特爾得到同等的照顧,這是她開給前來求婚者的條件。


這部讓中國第六代導演王全安勇得2007柏林金熊的作品,呈現內蒙的草原風光,用我辨認不出的樂器和擠在一團的綿羊編織本片第一個畫面(也是美版預告片的第一個畫面)。王全安鏡頭下的蒙古其實少有深焦遠景,常常是中景甚至特寫,讓觀眾看到圖雅(令人無比敬佩的余男)包得腫到無法辨認性別和曲線的身體和她心事深藏得難以看透的木然表情,也看到巴特爾的無奈和森格的茫然。蒙古草原或大漠的雄渾,在片中往往不容易見到;在中國社會/文化邊緣生活著的人,才是故事的核心。(值得一提:電影中最遼闊最「蒙古」的景象,竟然是影片中電視上蒙古人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的畫面,對比何其精準又多麼諷刺!)

這部片要透過圖雅呈現的乃是女性勞動者的圖像。就這點來說,王全安的紀實風格在呈現故事張力和底層生活的刻苦與韌性,維持著像李揚或早期第五代導演會有的那種人文色彩濃厚的社會主義性格。但是就這部片來說,王全安極度的內斂含蓄,和謹守質樸的影像敘事,使得本片和〈盲山〉對比下少了許多煽情的狗血。除了圖雅帶著兩個小孩在醫院向自殺未遂的巴特爾動怒落淚的那個段落,大部份故事推動都無甚起伏地圍繞在一波波的求婚者,他們的利益算計(如何娶回圖雅同時擺脫巴特爾),還有圖雅無論如何都要巴特爾得到照顧和她不乞求於人的執拗,卻又無法面面俱到的這些瑣碎卻又微妙的細節上。


〈圖雅的婚事〉是值得耐心進入到它故事世界中的電影。我們一步步看到圖雅解決一道難題卻又面臨一道新的難題時,其實也是王全安慢慢將我們拉進圖雅的困境的過程。而真正有趣的地方也在這裡:本片很可以刺激我們反思所謂婦道與女性情境的問題。一個蒙古婦女的處境為什麼能夠使我們感同身受?圖雅守著巴特爾,是出於深厚的夫妻情感,也有可能是要謹守不改嫁的婦道。需要一個新的男人來主持家務,可能單純來自繁重勞動力的需求,也有可能是男人為中心的父權家庭傳統。而圖雅的固執,是終一,也可能是別的。但為什麼是改嫁?為什麼是一夫一妻為單位的家庭價值?有沒有可能其實本片的編導代替(華人社會甚至主流西方的)觀眾投射了一雙漢人的眼睛,讓我們用我們熟悉的婦女傳統去理解圖雅的處境?取個例子來說,開著賓士車的石油商高中同學寶力爾在圖雅家中聊到他去澳門談生意,無意間聽到蒙古歌謠而思鄉落淚,不斷感嘆蒙古的好。那麼,屬於蒙古人的男女觀念、家庭價值又會是什麼?

我要說的是,內蒙的家庭傳統很可能有它別於漢人傳統的特色,而他們夾在外蒙古和漢人社會的中間,或許其實折射兩邊不同的家庭價值,但這些價值的差異卻在我們預設的詮釋觀點下壓平了。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這些漢蒙兩造間家庭傳統和男女價值的差異在漫長的歷史作用中被消磨掉了;但我寧可相信,蒙古自治區的放牧生活方式只要還保留著,他們特有的家庭、婚姻、男女觀念應該還存在一些不同於漢人的痕跡。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對於圖雅的婚事能啟發的關於中國婦女問題的可能性來說,若只停留在婦道難違/為、女性壓迫等慣用邏輯中,卻不去探究這種歷史傳統的洗刷過程,會是相當可惜的事情。

4月 04, 2009

回到布魯塞爾: 紅燈區

這條Rue d’Aerschot,近五千布魯塞爾紅燈戶,以整座城市的五個紅燈戶聚集地來算,少說也該有上千名在這上工,但大約兩三百公尺長的紅燈街一眼望去,竟沒超過十個路人,一付蕭索兮兮的樣子。沿街往南邊走,路過的櫥窗沒有什麼豔麗花俏的佈置;老實說,我不太確定應該急急走過還是慢條斯理地瀏覽,哪種走法比較不失禮,後來還是放慢腳步,稍為觀察了一下櫥窗後的女郎。

聽說自從申根公約簽訂並不斷將東歐各國納入公約國後,許多東歐少女開始進入中歐情色工業,現在布魯塞爾紅燈戶有越來越多來自類似羅馬尼亞那一帶的國家,也有從白俄羅斯那一帶來的,從業年齡層更下修到二十歲以下。現在要在那裡找到高中生級的紅燈戶已經相當容易了,我經過的幾個櫥窗看到的金髮妹,就有看起來很幼齒的。不過我讀的那篇文章也說,這些紅燈戶的職業生命大多不會超過五年,這些女孩子賺夠了錢很快就會轉換跑道到比較穩定而且可以久待的工作,畢竟中歐國家經濟水平高,就業環境也相對穩定,即使是紅燈戶也一樣。這個現象也說明了中歐國家紅燈戶的競爭之激烈,一旦逼近青年的門檻,很快就會被不斷從申根國經濟體邊緣地區進來的新鮮貨擠到邊邊去。

我稍微留意了一下櫥窗。沒有特意裝飾的櫥窗,通常在右下角或門口不太醒目的角落,會貼一張巴掌大的白色紙片,粗看之下應該是各種服務的價目表,多是用手寫就,製作得相當草率,好像是邊吃宵夜邊寫成的,沒有任何設計或裝飾的痕跡。服務項目都是用法文寫的,所以匆匆看過沒能清楚到底有哪些服務,不過大致看來約有七八種,價錢好像從二十歐元到五六十歐元不等。…稍微留意了一下,好像沒看到收信用卡的標誌ㄟ,那像我這種現金抱歉的遊客,想要臨時起意進場,豈不是不得其門而入嗎?哀,也罷,反正感冒還沒好,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吧!

這地區應該是情色產業較為發達的地方。除了這條紅燈街,鄰近我待的學生旅館附近也有好幾間賣情趣用品的商店,也都去逛了,雜誌DVD都超貴的,實在沒辦法痛下殺手買幾片回去留念,還是回國拜訪光華商場時再說吧。不過走在紅燈街,最令我驚異的,是它和(其中一個)伊斯蘭移民區比鄰而居。短短十幾分鐘的步行,可以讓我們看見文明的物質特別是經濟驅力在城市空間中展現它擠壓扭曲的力道。僅僅用一排建築物隔開的兩條街,一邊是惡名昭彰在性別政治上最保守最沙文、最迪是女性解放的一個宗教文化勢力,另一邊是明目張膽展示女體和慾望消費的商業舞台。這紅燈區在此存活已超過一百年,而隔壁的回教區,看來應該是很晚近才移入的。雖然雜誌報導,紅燈區晚上不時有失業的中東青少年叫囂砸酒瓶鬧事,但是至少就我走過的這一趟來看,這兩邊的人還算是能和平相處。

其實在商言商,開門做生意誰不想和氣生財?但在這狹長的三角區域塞進兩個偏偏水火不容的族群,表現的其實是一座中產階級城市在都市規劃上的文明指標,越是主流人口眼中邊緣的、不好看的族群或團體,在中產階級那種明亮剔透、光可鑑人的現代空間思維下,只有被掃到都市空間陰暗邊陲的角落,被迫比鄰而居。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他們肯定不願意共住在同一條街頭巷尾的;這種無奈,反映的無非是一座城市「文明」的暴力,對於空間規劃的思考欠缺一種體貼,才會讓這些現代中產社會下的邊緣人,毫無選擇地交雜混居。

很有可能,這種遮醜的動作,無可避免地就是現代主義空間邏輯的城市開始走向崩潰的起點。

不過呢,話說回來,我只是個口袋空空、在美人櫥窗前看得著摸不著的背包客,都市空間論述這等龐大命題,還是改天再談吧。

3月 28, 2009

看片小記: 蘋果 (2007)

這部DVD去年初就已經買了,供在客廳一整年都沒去動,這月中終於領教了這當初讓中國大費周章禁演搞得天下皆知的電影。每次有所謂的禁書禁片出現就是這樣,一禁天下皆窺奇,你越要禁人家越要看,搞到後來人手一片,比那些沒禁的還出名。

像這樣剖析資本主義「侵略」對新中國造成的衝擊的電影,蘋果不是第一部,也絕不會是最後一部。賈樟柯的〈世界〉(2004)對這個題材的處理,以他獨到的人文關懷引人入勝,批判少了些,多的是對於資本主義與現代化的一種迷惑和悵然。陳果的〈榴槤飄飄〉(2000)相較之下接近〈蘋果〉的敘事主題,就性與身體的切入點檢視資本主義時代對於新中國的衝擊,但著重在刻畫某種純真的失落,又想藉香港都會底層的邊緣人生活,拉開一個時代格局,力道上卻差了些。李玉聰明的地方在於緊緊抓住性這個敏感的切入點,用性、身體與北京社會直接的對比,來突顯資本主義扭曲人性的那種荒謬。而且這部片問世的時機恰好對應了中國過去半世紀來經濟成長最激烈最快速的幾年,時效性絕佳,使它的話題性和電影本身足以等量齊觀。

李玉對電影美學中象徵的使用有一定的敏銳。她在許多鏡頭下都表現出安排物件上的巧思,比如說劉蘋果在用驗孕棒看是否懷孕時,頭上的電燈因為公寓突然斷電而熄掉;或者有一幕劉蘋果失魂落魄走在路上,鏡頭正面對著她,然後往右移開又讓我們看到另一個劉蘋果時,發現原來她是和一面大鏡子並肩而行。凡此種種一閃而過卻意義豐富的畫面著實不少。個人最欣賞的一個鏡頭出現在安坤於小孩出生後,他拿著一張不知是什麼的紙,一臉愉悅且暗自喝采,轉了個彎,轉而以整個背面對著鏡頭。這時候安坤放慢腳步,鏡頭拉近他的肩背,頭微向右偏,彷彿若有所思。電影其實並未清楚告訴我們安坤手上拿的是什麼、安坤知道了什麼使他高興、以及他若有所思些什麼,但是在那短短十幾秒中,沒有對白,沒有任何劇情上直接的訊息,光是看著安坤的背,已能猜到他可能在醞釀什麼想法,即將做什麼決定。短短十幾秒,用最簡單的運鏡和肢體語言表現出至醜陋貪婪的扭曲人性,這真是場面調度與鏡頭運用相當精采的示範。

安坤主動迎合金錢誘惑並任由它扭曲自己,是這故事所呈現的人性風暴中最鮮明的一個個案。他以猜忌掩飾因貧窮而來的自卑,也懂得利用卑微的身分,掌握時機勒索金錢。他其實是最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平凡人,不斷在其實相當骯髒的小奸小惡和偶然良心發現的罪惡感之間徬徨擺盪,卻往往只是被欲望驅使,不過是物慾橫流時代下卑微的棋子。王梅雖然也操作金錢遊戲以求自保,卻是最弱的角色,個性最扁平刻板,彷彿所有的忿怒和出軌只是為了報復老公的漁色,卻在後來似乎對安坤動了心,還同情起劉蘋果,又不交代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感情曲折,連累金燕玲也只好表現得綁手綁腳。反而是處於這場風暴核心的林老總和劉蘋果,其實是謹守著原則的舊時代產物。劉蘋果從頭到尾都任人宰割,在安坤和林老總之間當真是「身」不由己,不但身體與慾望無法自己掌握,連孩子都成為利益交換的物品。而她的無辜加上守著婚姻關係和身體不賤賣的原則,兩相襯托之下有種沉默但堅定的正直。電影藉這角色之名,除了明白道出今日北京在全球資本快速流動、古都在金錢與欲望四竄下人性的詭詐與無奈,彷彿也想藉劉蘋果為北京城或者為當下的中國守住一星希望。雖然片尾暗示了劉蘋果還是不得已回到安坤身邊,但她畢竟沒有出賣自己,她還守住了最後一條道德界線。

與前者三人相比,林老總其實是最值得討論的角色。從片子一開始,他那買春行徑、一身俗不可耐的行頭、金戒鑽表賓士車的暴富、加上幾近粗魯的氣質—還有那意有所指的粵語(這是欺負南方人嗎?),讓人很快就能將他和刻板印象中跋扈狡猾金錢至上又齷齪不堪的奸商連在一塊(梁家輝真的演得有夠讚)。但除了好色和沒品味之外,他其實和劉蘋果一樣天真無辜。我們可以看到他很認真經營足療按摩事業,用心思指導員工還教他們如何應付難搞的顧客,也沒有侵犯女員工(除了劉蘋果那次擦槍走火);就這些線索來看,他竟是個盡職的商人。而他真的是。當他發現劉蘋果懷孕,而他有可能是孩子父親時,他分別與王梅和安坤夫婦簽了協定,並且完全遵守協定的內容。他不但熱心參與劉蘋果整個懷孕的經過,在安坤告知林老總說他是孩子的生父時,他乾脆地付錢給安坤,盡心盡力照顧劉蘋果和小孩,也完全不再碰劉蘋果。事實上,如果留意整個故事的發展,林老總在那次和劉蘋果發生關係後,根本沒再和她有過親密行為。如此看來,風暴核心也應該是罪大惡極的奸商林老總,反而和劉蘋果同樣正直有原則,是個謹守商業道德的生意人。

李玉的用意是什麼?該要怎麼看待這樣的安排?我想,與其說李玉想透過〈蘋果〉戳開中國首都經濟快速勃發下的荒謬與不堪,不如說她以這部片表達她與許許多多中國人面對所謂與資本主義現代世界接軌的徬徨。究竟資本主義是什麼道理?現代是怎樣的一回事?該如何看待暴發的富商和貧苦的移工?面對這樣多的物欲這樣大的誘惑,人性能守住哪條道德底線?這些每天拋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李玉也是賈樟柯等中國第六代導演的時代關懷;而李玉在〈蘋果〉中留給我們的回答,變成電影最後的片段:車陣川流的北京大馬路上,來方的路中央擋了一部車;鏡頭逐漸拉近,閃著燈的賓士車有人走了下來,更近距離細看,原來是林老總的車拋了錨,鄰座的安坤只好下來和他一起推車,緩慢地、吃力地將那賓士移到路邊。

這看來頗為突兀甚至與故事線脫節的片尾,可以當做一個超現實的寓言:賓士車這等堂皇富貴,也會有拋錨的時候,一同上了這班車的大夥,這時還能怎麼辦呢?

3月 26, 2009

回到布魯塞爾: 失禮歐巴桑+鴿子

去安特衛普那天的一清早出門,沒留意比利時初秋的涼意,傍晚回到旅館就小感冒了。季節變幻的時候果然最容易受風寒,整個晚上便呆在旅館看書上網灌溫水,吃DY賞給我的吐司。

隔天九月廿二日星期一,病狀已算輕微,但還是有點頭熱喉嚨痛。這天是我整趟歐洲行旅最後的一天,星期二凌晨要搭飛機回美國了,說什麼都要出門晃最後一次。打起精神整好行囊,首先就往南去大廣場再繞一圈。

剛出門也發生一件莫名奇妙的事。當時我正在往大廣場的路上,打算再回美國之前來這作最後一次巡禮,順便看那四五層樓高的丁丁壁畫。正當我走到商店街的盡頭時,迎面走來兩個微胖的中年女子,深色頭髮,兩手各掛了幾支塞著不知什麼衣物的購物紙袋,見了我劈頭就問New Street? New Street?? Shopping? Shopping??當時還沒會意過來身後的那條購物街就是她們要找的New Street,只是不加思索指給她們看說整條街都是shopping的地方。她們似乎很滿意地發出很長的一聲Oh~~然後也沒道個謝就向我身後走過去。

真是沒有禮貌又粗魯的歐巴桑!!怎麼會有人問路連個問候語都沒有,一開口就是shopping, shopping的,也不說聲謝的啊?!還有,怎麼會有人到這貴得要死的布魯塞爾來血拼的啊?!?!一整個莫名奇妙!!!!

在大廣場附近轉了兩圈,吃了午餐、跟尿尿女童照過面,左右無事就開始往回走了。中途經過一間舊帝國時期留下來的小教堂,前面有個小廣場,便停下來坐坐,拿出DY留給我沒吃完的吐司,剝成一小片一小片餵野鴿子。還好沒個熟人在旁邊看,不然瞧著轟ㄟ在那裡形單影隻餵著鴿子,大概會為這副滄桑落魄的景象飆出淚來吧。哈。

鴿子陪孤單老人吃了半個多小時下午茶,差不多都飽了,竟然都停在屋簷上,丟吐司也騙不下來。靠,世道淒涼到這種地步,連鴿子也不稀罕手中的麵包咧!!

下午時間還很長,還有一個行程沒去走。記性好的鄉親應該沒忘記,嗯,對啦,就是紅燈區還沒去走一遍,才兩點出頭,不知道他們白天做不做生意呢?翻了一下地圖,確定是在北火車站旁邊的小小一條街Rue d’Aerschot,從兩條街外的十字路口走過去,很快就找到了,但是看隔壁的這條街好像比較熱鬧,一時決定先從這條街逛起。

走沒幾步路,很快就發現這條臨著紅燈區另一邊的街其實是另一個中東移民區,招牌滿是阿拉伯文,走著的女子都包著頭巾,賣的吃的用的多是特別給穆斯林用的東西,kebab頭巾頭飾,應有盡有。我睜大了雙眼,納罕這裡的熱鬧和這群不知是土耳其還是哪個東歐國家來的移民。等到我轉過街角來到紅燈區,那驚異才更是加倍。

3月 25, 2009

那年幾個夏夜

睡眠品質不太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很有可能是作息太晚的緣故,所以慢慢會提早躺上床的時間,逼自己看看小說雜誌,看著看著應該就會有睡意。

想起前年夏天回台灣,差了幾天時間,沒趕上大姑出殯。大姑是爸的大姊,和我們家住在同一條路上,彼此距離很近,走路來回不用半小時的時間。但我們並不算十分親,一年難得去登門請安一回,他們也很少來我們家坐。但是爸和大姑感情很好,有時候我晚上不在家,他用完晚餐會自己去大姑家稍坐閒聊,然後回到家會跟我說,大姑又問起你,想見見你。

說來大姑挺疼我,我只要陪爸去他們家,她都會很開心,熱情招待我吃水果或甜點蜜餞。跟我相比,弟就更少跟大姑往來了,少到大姑有時候還會忘記他的名字。結果反而是大姑臨去的那一程,早我一個月回台灣過暑假的弟送著了,去醫院見了她最後一面,也陪爸參加了她的葬禮。

回到台北後,沒能去大姑的靈前一拜,那時她的小孩們還在處理骨灰要擺在哪的問題。後來,那個夏天在台北,有好幾個晚上難睡得安穩,會在半夜醒過來。趴著睡的我,總忍不住轉過頭來看著那兩扇半透明的和室拉門,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動靜。我總隱隱有個感覺,有人在看著我,想要叫醒我,跟我說話。

後來知道,大姑最後的那段時間,常常念著我。

3月 15, 2009

安特衛普一日遊

九月廿一日,星期天。今天和DY約了去安特衛普一日遊。日子選得挺好,不但天氣回暖,假日比利時坐火車半價,而且DY跟我一樣也沒去過安特衛普,這樣她就不會好像是地陪似的,被我這觀光客硬拖出門。

說到能跟DY在布魯塞爾重逢真是匪夷所思。自從大學畢業後,彼此各過各的,她唸研究所進入公家單位,我入伍出國留學,好幾年才難得見一次面。如今她因工作關係來到歐洲,我既然難得來一趟,就安排停留布魯塞爾,可以跟她在異鄉敘舊。真是非常奇異的經驗。往南走西葡法前已經和她見過一次面吃了一頓便飯,這次有機會好好相處一整天,真的非常期待會是怎樣的週末。

其實DY一直推薦我去布魯塞爾西北方另外兩個更有中世紀風味的小城根特(Ghent)或布魯日(Bruges),不過一方面這兩地都距離布魯塞爾比較遠,另一方面她已經去過了。再加上素聞安特衛普引領比利時甚至中歐時尚已久,又是歐洲重要商港,我想根特和布魯日還是留待將來有緣時吧!

我們約在布魯塞爾中央車站碰面。一陣問票買票的忙亂之後,沒有大礙地上了火車,隨意敘舊了幾句,恍惚間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安特衛普。從比利時王國成為海外殖民帝國開始,幾百年來這兒就是往來內外的主要大港,自然火車站也頗有規模,建築華麗精雕細琢,簡直像個小型博物館。走出車站直往西行,一路上就是安特衛普最熱鬧的精華區;雖然風和日麗,可惜時值週末,九成九的商店都休息。我們只好沿路逛櫥窗,虧DY興致勃勃地一路看時裝,我只覺得乾瞪眼實在掃興。


往河岸走就是老城區,越走人群越多。就像許多歐洲的老城市一樣,假日雖然商店休息,卻是攤販和跳蚤市場的天下。我們經過魯本斯的故居,晃了一眼,本來想進去看看這巴洛克早期在這座城市功成名就的十七世紀大畫家,可是沒想到進去看要錢,還不便宜,只好在門口遙遙探望,在門外的紀念品店隨意瀏覽。聽了一場不怎樣的室外小型音樂會後,我們去跳蚤市場區亂走,吃有名的薯條,逛磚石路的小巷,看教堂、廣場、市政廳,一路走馬看花,到處照相。

這良辰美景佳人作伴如何愉悅就不廢話了,逛小巷子的途中發生一件小插曲,事後想來實在沒道理,說來給鄉親評一評。話說我們路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巷,其實只是為了要走到臨河的港邊,碰上一個看起來像是南歐或土耳其一帶來的單身中年男子,要請我幫他照相。我估算了一下他很不流暢的英文,稍肥的身材,又沒有大小包的隨身行李,初步判斷下應該無害,又是光天化日,沒細想就答應幫他。姿勢都擺好要拍了,誰知道快門還沒按下,不知從哪裡衝出一個高我半顆頭的金髮瘦男,閃了一下也不知是什麼東東的證件,說要檢查我們的身份和隨身財物。他先檢查那肥男的皮夾護照,放他走後轉過來檢查我的。我白天不作虧心事,不疑有他也亮了我的皮夾護照。然後他說他是警察,因為常常有人在小巷裡進行黑市金錢交易,所以警告我要小心。「警察」跟我的談話過程中,DY不斷用中文告訴我他是騙人的,催促我不要理他趕快離開;而那自稱警察的瘦男則屢屢要求DY不要打岔,大概不知道她在給我打什麼pass有點煩之類的。過沒半分鐘,跟我諄諄教誨完後他也閃了。

DY很大驚小怪地把我拉到人比較多的地方之後,我還是陷在剛剛的小插曲中,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斷跟我講一些她周遭聽來的被騙被偷被搶的故事;而我大概一方面是因為從來沒遇到這等鳥事,一方面自認真的兩袖清風無錢可搶,所以老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在想:到底哪個是真正的詐騙份子?肥男?瘦男?

DY堅信那自稱警察的是騙子,她的理由是,沒有警察會在小巷子裡面攔人檢查的。可是如果他是騙子,那當那肥男亮出他皮夾裡一整疊鈔票的時候,假警察為什麼不趕快盯住這塊肥肉,卻要跟我這窮小子耗呢?可是如果那肥男是假貨,那拍照又是哪們子的詐騙伎倆呢?後來回到美國,有一次跟弟和LC講電話提到這件事,他們的看法則是那兩個根本是一夥的。那又奇怪啦,如果他們是一夥的,怎麼這麼容易就放過我們?這也太不敬業了吧?

這…這…這整件事真是一整個離奇啊。

3月 13, 2009

看片小記: 金瓶風月 & 旺角黑夜

昨晚放風,Netflix又寄了片子來,便一口氣看了兩部港片,李翰祥大導的〈金瓶風月〉和爾冬陞的〈旺角黑夜〉。

金瓶風月 (1991)

〈金瓶風月〉以今天的情色電影水準來看自然已經是小兒科了,但是在近二十年前,說它以風月片的規格開香港三級片風氣之先,大概也是功臣之一吧。李翰祥的作品看得極少,這部片已經是他晚年的作品了。片頭玩了一手令人驚喜的後設,在一張又一張的中國春宮圖後,走完片名與主要卡司,畫面接下來竟然出現著古裝、飾演西門慶的單立文拿著黑金剛大哥大在撥號碼。然後鏡頭向後拉,看到攝影機、排練中的臨時演員、手忙腳亂的片廠工作人員,還有和單立文交換表演意見的不知是副導或導演。剎那間我以為這是一部大玩後設和無厘頭的電影,哪知這驚鴻一瞥只有寶貴的四十五秒,此後又回到古典的電影敘事,真是大感可惜。

雖然看過重口味的A片,絕對會吃不下〈金瓶風月〉這等清淡到乏味的小菜,但幾個鏡位的擺設和場面調度還玩了一些表現主義和新浪潮手法,算是挺有實驗性的。不過我覺得最有看頭的其實是單立文。香港三級片全盛時期幾個重要男演員,像是徐錦江和曹查理(他也在本片演了個小角色)各有風格,但單立文無疑是最特別的。持平來說,他其實算長得俊美,但因為眉宇間秀麗之氣太重,竟顯得有種邪氣。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三級片或社會寫實片喜歡找他演反派吧,而且是有點變態的那種。這部片到了最後面有一段西門慶SM潘金蓮,從鞭打到三人行的戲,你如果注意看單立文的臉,可以從他縱欲嚎叫的表情裡面看到某種接近崩潰的虛無。那真是我看過所有奇情風月X級電影中最撼人的演出。可惜良馬無伯樂,要是他能和大島渚、帕索里尼、甚至只要李翰祥當年能更上一層樓,肯定能拿個大獎。

*查了一下單立文這個人,發現他真是個奇人。不但演員事業有一半都奉獻給西門慶這角色,和他對戲的潘金蓮也多是王祖賢來扛。他最近的作品是彭浩翔的〈出埃及記〉;奇怪的組合,引人期待。而且他原來竟是個音樂人,是香港出名的貝斯手…無法想像…

旺角黑夜 (2004)

香港真的是全球最能拍出頂尖水準警匪動作片的電影工業,無論是就演出、電影美學、涵蓋社會議題、呼應時代趨勢、乃至人文關懷,面面俱到而且層次豐富。

爾冬陞左右互搏的本事可比杜琪峰,能左手玩社會寫實,右手拍淒美愛情,但他特別著重小人物的個性經營和情緒表現,所以他鏡頭下的人物很容易在幾個畫面之內變得立體鮮明。就社會寫實作品來說,我比較喜歡他完整且視野恢宏的〈門徒〉(2007);相較之下〈旺角黑夜〉跳tone的情形稍為嚴重些,但瑕不掩瑜,情報組追查污鼠(幫派外部僱來的業餘殺手)的幾段都極為精采。雖然張柏芝憑本片搏了香港金像獎的女主角提名,但說實在我真的對吳彥祖和她這兩個很受不了,感覺就是這兩個人把整部片的成績往下拉。只要他們一開口我就想把片子抽出來(因為捨不得砸電視)—我說爾導,你既然要人家演大陸人,就請他們練練中文好嗎?一句話都說不順,太沒說服力了吧。

相較之下,幾個演香港警察或黑道大小咖的,那真是嚇嚇叫。錢嘉樂、方中信、林雪,甚至只有幾個鏡頭的李燦森和在少林足球演甜在心饅頭老闆娘的徐美娜,怎麼演怎麼有味道。為什麼香港能拍出頂尖警匪動作片,看他們就知道。那種江湖味十足的口條,哪是個昨天才從無厘頭喜劇或是古裝動作片下戲的演員?根本活像是已經在什麼油麻地尖沙咀打滾幾十年的黑白道(特別是錢嘉樂)。這部片以調性和企圖來說,很可以當作是為更有史詩色彩的〈門徒〉作準備的練習作品。雖然以其入圍當年金馬獎影片導演編劇等大獎來說,個人認為是有點過譽,但確是創作良心與野心兼具的佳作一部。

*推薦閱讀:Ryan的變調的香港情懷一文分析周延,對了解本片甚有幫助。但我無法接受「演技開竅的張柏芝與脫胎換骨的吳彥祖,表現最是精采」的說法。

回到布魯塞爾

從巴黎再轉一班高速火車,到達布魯塞爾時日已開始向西斜去。連同三週前才來過的那次,這已經是第三次來到布魯塞爾;記憶猶新,從火車站直接乘地鐵到預訂好房間的學生旅館,一路順暢。結完帳放定行李,天尚未全黑。抓了時間,應該還有商店開著吧,便在附近勘查地面,找還在營業的速食簡餐店。

九月下旬,近北歐的這個歐盟據地午後便已經有點冷,甚至比巴黎還要再涼些。有點後悔當時沒狠下心買那件讓我眼睛一亮的H&M短大衣;那高攀不得的價格真是令人下不了手啊!這天是週六,就算還有商店營業,六七點左右也都關得差不多了。嘖,歐洲城市,怎地這樣讓旅人難過?撿了一家號稱歐洲當紅的漢堡連鎖店,隨意填了肚子,到旅館附近肯定會有專門搶旅客錢的雜貨店買不便宜的餅乾和水,準備應付漫長的夜晚。

這次住的學生旅館裝潢甚好,相當新,位於北火車站(Gare du Nord/Noordstation)南邊步行五分鐘處,距離布魯塞爾的植物園(Jardin Botanique)自然也近。看起來像是幾個熱血青年合資開張的旅館,櫃檯都是學生氣息濃厚的年輕人,英法西德幾種語言大致都通,還好有我能用的那種。住的通舖五人房也沒啥不好,反正大家作息都不一樣,可以錯開使用衛浴,不會打架,就算強碰了去外面增設的公用衛浴,也都解決了。旅館附設公共廚房,也有幾台電腦供旅客自由上網,早餐時段還免費供應咖啡熱飲,相當體貼。唯一的缺點是只收現金。當真是有沒搞錯,現在有多少人還帶一堆現金旅行的,更何況是背包客?

植物園沒什麼新鮮,倒是當初訂旅館時沒發現到,這下乘地利之便,布魯塞爾的紅燈區就在北車站後方,距下榻旅館走路十分鐘的不遠處。開玩笑,歐洲紅燈區出名的櫥窗女郎原來布魯塞爾也有,那天從DY送的雜誌上讀來的,而且恰巧這麼近,就算身上錢少得連吃飯都有問題,至少也要去看看開個眼界吧?不過今天有點晚,聽說那附近晚上治安不太好,來作客就別當敢死隊,改天再說。

用餐買貨完畢,街上也沒甚好逛的,早早返去洗澡,跟弟發個信報平安,才發現信箱已有一封他寄來文情並茂的長信。三個星期的相伴共同生活,轉瞬間又回到孤獨,讀著弟的來信,恍惚間直如穿梭了兩個世界。異地孤旅,漂泊有之,唏噓有之。想起隔天週日,和昔日同窗DY約好共遊北方大港安特衛普,於是早早收拾感傷,躺上床看閒書等睡覺。



*旅館資訊:2GO4 Quality Hostel,點它去官網。跟之前住的那間相比,這間比較新,裝潢頗青春,相當舒服。而且地點好,走路到大廣場只要十分鐘多,沿路還會經過商店左右排開的購物街,一個人不容易寂寞的。

3月 11, 2009

沒有革命的旅程

太過短暫的真愛之路

自從〈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 1999)石破天驚拿下奧斯卡影片、導演、影帝等大獎以來,Sam Mendes作品極少卻招招辛辣。十年了,從〈美國心玫瑰情〉直指美國中產階級價值的偽善,到新作〈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 2008)再度揭露美國中產階級生活的虛假。彷彿經歷了黑幫手足情誼和反恐戰爭的震撼教育,他又回歸他電影事業的出發點,用尖銳並且深沉的反省,檢視美國資本社會中產階級的問題。

這部電影透過二次戰後甫安頓的美國中產階級社會中一個家庭的逐漸崩潰,去投射整個二十世紀最保守最壓抑的一段時期。美國無論是學術界或文化論述,對於五零年代時有非常犀利的批判,不僅因為惡名昭彰的麥卡錫帶來非常短暫卻又影響廣泛的恐共氣氛與言論控制,也是因為這段時期整個社會全面鼓吹偏安的反智氣息。但是偏偏也是五零年代的中產階級文化,使美國能夠休養生息,在二次戰後靠龐大的生產與消費能量迅速累積主導冷戰下自由世界的超強國力。雖然五零年代的保守氣氛在六零年代的嬉皮文化反撲下退守到死角,但是那種中產階級生活的拜物文明和保守政治思維,還有將大批大批的勞動力—無分藍領白領—帶往投票生產線的政治冷感,全都陰魂不散,變成美國中產階級生活的重要元素。其影響之深遠,風起雲湧的民權運動拉近了種族差異與男女不平等的鴻溝,卻沒能真正撼動主流社會的中產階級價值。

故事主人翁Frank & April Wheeler在新英格蘭地區的康乃狄各州的某中產階級社區共組了一個小家庭,維多利亞式兩層樓木屋乾淨明亮,一塵不染;Frank每日進城在電器業界的大企業辦公,April則從劇場舞台退下,當她灑掃庭除、做菜洗衣的家庭主婦。但熱愛追求精神與生命自由的April不甘於空洞平庸的生活,屢屢與想要依循制式生活的丈夫爭吵,並不斷慫恿他重新追求年輕時去巴黎生活的夢想。有一度他真的被說服了,並且興沖沖一起規劃辭職移民…直到他逐漸感覺到自己其實甘於現狀並無不滿,而她則慢慢領悟到他其實不再憧憬年輕的夢想…

夢想的失落、生命逐漸被平庸與物質文明收編,是全片的核心命題。平庸之所以令April難以忍受,並不全然是因為規律單調的生活;假使他們當真去了歐洲,在巴黎定居謀職,一樣要為五斗米折腰,過上下班的生活。平庸與規律最大的不同,在於平庸不斷放大格式與標準的制約力量,同時以物質特別是商品來主導生活節奏,抽空人的反思心靈。我們看所有跟美國中產階級生活有關的電視電影,都不斷強調美麗整潔窗明几淨的市郊住宅,井然有序的街道,毫無差錯的室內裝潢;所有人都被嵌進這龐大的集體生活,臣服於生產與消費的商品循環。所謂的生活秩序,僅僅是被這些上班下班、領薪購物給完全框住,並且相信這種生活就是生命意義的全部。支撐著這種信仰的平庸,正是讓April拼命想要逃脫的窒息感。

但是平庸力量之強大,遠超過April的想像;而它對於Frank,與其說是吞噬了他原有熱情的靈魂,毋寧說是其安穩制約的強大吸引力讓Frank一步步向它靠攏。Frank是偽善者嗎?是怯於變動嚐新的懦弱漢嗎?還是他只是反射了大部分步入中年的男人心理?或許都有。但是April也許曾暗暗自問,Frank會變成如今這般,是否Frank也有安於現狀、放棄天真夢想的權利?是否她無法拋下這個家庭獨自追求夢想,其實反映了她自己的軟弱呢?乃至於她得以發她的巴黎大夢,會不會正是因為她安坐於中產社區的房屋中呢?

這場由夢想走向崩潰的故事中,可能沒有人是無辜的。要洞察Frank與April的牽扯,必須要透過一個局外人的冷眼,才能看得清楚。整個故事中僅造訪主人翁家庭兩次的數學家John,雖然疑似精神異常而進出病院多次,卻有尖銳如利刃的觀察力。他在第二次造訪時,正是Wheeler夫妻因為移民大計要為April懷第三胎、同時Frank面臨升遷良機而準備打消之時。John冷眼旁觀夫妻倆的不愉快,先是嘲諷Frank不願放棄安穩的怯懦,再轉過來譏刺April硬要拖人下水的心虛。他丟下這麼一針見血的幾句:"Still, maybe you deserve each other. …Matter of fact, the way you [April] look right now, I’m beginning to feel sorry for him, too. I mean, you must give him a pretty bad time, if making babies is the only way he can prove he’s got a pair of balls.”這段簡直惡意低劣的言詞,如果說是點出Frank無能堅持到底的苟安與猥瑣,它也擊中了April不願真正為自己負責而需要他人共同承擔的心態。

故事走到這,April已經接近放棄移民歐洲的最後希望,Frank則一面接受老闆提拔,一面繼續用拖延敷衍來回應妻子的零星催促。而John可能又回去他的精神病院。將這三個人放在一起,我們終於能拼湊一個五零年代美國社會面對平庸生活的三種典型:一個是漸漸進入社會生產線的收編,並且學會苟且,玩他小小的遊戲,如Frank與他短暫的出軌;一個是不願與龐大的主流妥協,而甘於被他人視為怪胎,像John;最後則是想要追求自由生活卻又無法擺脫,終於被兩種無法協調的巨大壓力徹底擊垮,只能用生命換得最後的超脫,正是April。平庸(banality)不同於市井小民的通俗;它特有的中產階級色彩,它的僵化與商品崇拜,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人一直捲進它所製造的虛幻,用制式的生產線般的生活和商品疲勞轟炸,抹平所有人的個性,將人的身體、靈魂,不間斷地打成它需要的形狀。

而平庸致命的吸引力,在於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因為按部就班、可以依賴商品消費,來滿足我們對圓滿生活的追求。誠然,許多時候我們很難抵得住商品消費與制式生活的誘惑,甘願放棄內在思考與反省能力,讓品牌、帳戶數字、還有休閒雜誌來決定我們生命的意義。但我們對那些事物越依賴,生命或生活意義的可能性就更少了一分。當April在她那寬敞明亮的房屋中嘲笑鄰人的膚淺、和Frank飲酒做愛時,可能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即使她對這種生活有這麼多的唾棄,她未必真的離得開中產階級的生活。本片關於中產階級生活的最大諷刺,可能不只是那些空洞的價值與物質文明的幻滅,而更在於那些鎮日高喊出走去追求心靈自由者,其實同深陷於平庸的泥沼,乃至於不明白她根本不能(願)離開。

用「真愛旅程」來為這部片打上名牌,想當然耳是出於銀幕經典情侶再度合作的商業考量。然而綜觀全片,表現的是二次戰後五零年代政治極端保守、社會空洞矮智、麥卡錫主義鋪天蓋地、開放激進論點死絕,遑論革命,Revolutionary Road只怕要理解為與故事相互對照下的反諷。那麼我們將中文片名比照辦理,聯想為追求真愛理想之路幻滅的反高潮,其實也無不可。

無論如何,revolutionary road leads to banality,真愛旅程則走向毀滅,兩者都在對超越麻木不仁、衝破令人窒息的平庸等追求中敗下陣來。

The Year of Kate Winslet

2008堪稱凱特溫絲蕾大放光芒的一年。她這年僅有的兩部電影作品,本片連同中文譯名也很糟的〈為愛朗讀〉(The Reader, 2008),讓她一口氣拿了金球獎奧斯卡雙料影后外加金球獎女配角獎。兩部片都不是好咀嚼的硬裡子劇情片,都對冷戰時期的一種人人為共犯的政治或社會冷高壓有深刻的反省。

巧合的是兩部片處理的都剛好是平庸之惡。〈為愛朗讀〉的訴求比較鮮明,與漢娜鄂蘭震驚西方的1963艾克曼(Eichmann)審判遙相呼應,要反省的是納粹官僚體系盲從的邪惡,更要反省整個德國輿論默許猶太大屠殺的共犯結構之邪惡。兩者或許並不完全相同,卻都是基於一種無視於平庸的邪惡力量的政治冷漠,或是沉默。在〈真愛旅程〉的例子,平庸的邪惡則從政治範疇轉到更貼近我們的日常生活,敦促我們反省對於生活的麻木,要我們保持警覺,因為最邪惡者,莫過於心靈的繳械。

我不知道多少人看到去年這兩部片的這個共通點。我更不可能知道凱特溫絲蕾是否意識到這點。但是這兩部作品,加上凱特溫絲蕾的表演,表現在公共與文化議題上的強悍勁道,後座力之深之厚,是她過去幾年來的作品中少有。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一年的凱特溫絲蕾,比起理性與感性的瑪麗安與鐵達尼的蘿絲,要更吸引人了。

3月 09, 2009

雨聲,台北

有很長一段時間,常常會想念起無憂無慮的童年,在屏東的外公家騎腳踏車玩泥巴打水仗;或是看著外公舅舅攪和鰻魚飼料,跟他們去池旁餵鰻魚;或是在外婆的吆喝下躲進屋簷啃甘蔗。反正是一整天地玩。很漫長很漫長的暑假,長得好像放不完,暑假作業要嘛老早就寫好了擱著,不然就是放在書包裡等到回台北再寫。

讀中學的時候,有了升學壓力有了同學的彼此較勁,許多關於南台灣夏天的樂趣開始消散,只有一股氣味、一種聲音還留下來。往往在接近第三次段考的五六月,盛暑的燠熱正要開始襲來,我會在午休時間、趴在書桌前但尚未睡去的那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聽到南台灣夏天的聲音。那是一股黏滯中帶著清爽的微風,且送且休地間歇從耳畔擦過。每次只要一聽到那微風呼而呼而浮過,閉上雙眼,就會想起屏東的外公家,想起從此不會再回頭的童年。

上大學那年,外婆過世了。退伍那年,外公也跟著走了。好像我童年回憶的某個部分跟著外公外婆走了似地,每年夏天都老實報到的那股微風也跟著消失了。我從此再也沒聽過南台灣夏天的聲音。

也許是那牽引我的原鄉的聲音,在我定居台北多年後、旅居美東這幾年來,慢慢在改變。

出來美國,尤其是冬雪盈尺的新英格蘭附近,初秋與早春時節,總會下起淅瀝瀝的小雨。有時鎮日陰雨,有時傍晚時分開始降雨,到了清晨就停了。靜謐的午夜,坐在書桌前或躺在床上,會聽到雨滴稀落打在窗台屋簷的聲音,滴滴答答、篤篤噹噹。如果敞開窗門,還可以聞到潮涼的氣味。偶有車行經門前,輪胎輾過積水的柏油路,還會發出像是慢慢撕開厚重紙張的蝕蝕聲。那是台北的聲音,台北的味道。

常常和友人提起,很討厭台北沒完沒了的陰雨,濕漉沉窒;灑落在盆地裡的雨水,都變成揮之不去的抑鬱。有時躺在房間聽整夜雨聲,彷彿人都要發霉了。

誰知道來了美國,聽到雨點錯落打著,竟如此繽紛動人。有時還會暗暗希望今晚雨不要停,讓台北的聲音能陪著我入睡。就連陰雨帶來的憂鬱都變成讓人流連忘返的美好的憂鬱。原來憂鬱也可以使人眷戀的。

看著雨水落到地上打出大小不一的圓點,聽著床邊窗外的滴答雨聲,恍惚之間,以為回到台北。

3月 06, 2009

往巴黎列車上

TGV一啟動時我嚇了一跳,它竟然載著整車的旅客往後走。在我所有坐火車的記憶中,從來都是往前駛去,沒有這種「倒退嚕」的經驗。當時的直覺反應是:工作人員也太懶了,竟然沒有把列車掉頭就載客?

不過難得有這麼新奇的體驗,坐在座位上,想像力就開始奔放起來。

如果我們的時間感、歷史感,是用這種方式在呈現的,如果我們是以這種倒著走的方式在思考,那麼時間和歷史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面朝前向後走,時間不斷從背後向前方飛去;我們倒退進入未來,眼前看到過去,但未來永遠在背後無法窺見之處。離我們飛奔越遙遠的前方,也是越隨時間遠去的歷史。

我首先想到班雅明那不朽的「背向未來的天使」:

"His face is turned toward the past. Where we perceive a chain of events, he sees one single catastrophe which keeps piling wreckage upon wreckage and hurls it in front of his feet. The angel would like to stay, awaken the dead, and make whole what has been smashed. But a storm is blowing from paradise; it has got caught in his wings with such violence that the angel can no longer close them. This storm irresistibly propels him into the future to which his back is turned, while the pile of debris before him grows skyward. This storm is what we call progress." –Walter Benjamin. Illuminations, p.p.257-8.

(天啊,這新版的封面未免也太醜了吧!!)

這段寫在1940歐戰正陷入膠著絕望邊緣的文字,表達的是班雅明對於歷史進程的某種朝下陷落的方向感。天使被時間的風暴吹著,不由自主朝後向未來飛奔,只見到巨大的廢墟在腳下堆疊成山,成為如黑洞般令我們無可奈何的歷史。

坐在向東南方飛奔的列車上,我並沒有特別感受到班雅明文字中的那股絕望。但那背向未來的史觀也許其實是對的。可能我們從小被教育的那種「展望未來」的方向感根本是有問題的;那或者是一種虛幻、假象,或者至少是個迷思,因為我們從來都沒辦法確定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所謂的未來,與其說是預見,不如說是在一個尚未發生的時間投射某種想像。就像烏托邦一樣。說我們「看到」這未來,其激進無異於齊克果筆下的the leap of faith。

只有過去,才是確確實實發生了的事情,不論我們怎麼看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歷史或許應該這麼理解才對,如同從我座位上看到的窗外風景一樣。未知的風景從背後高速湧現,擦過身前;還沒來得及看盡眼前的景色,它已呼嘯而過,以我們無法掌握的速度向前方遠去。離我們越遠的前方也是越遙遠的歷史,歷史向前退卻,走得越遠,能看到的越模糊,留在眼中的只是一團辨識不清的心象。我們稱之為歷史的那團模糊印象,到後來只剩下一團靠著記憶和想像支撐的東西。直到有天甚至記憶也不可靠了,只好靠想像來描繪太久太久以前曾經出現在眼前的那些。

也許其實我們終其一生一直是這麼遙望著不斷向地平線退去的過去,但我們不願正視,卻妄想著未來,彷彿為永遠無法確認的明天規劃美滿的藍圖。歷史給予我們這麼多的機會好好凝視從身邊呼嘯而過所有人事物,是我們不懂珍惜,總以為過去的往後還會在那,我們會記得,會在腦海中留住。我們貪婪,想要當時間的主宰,把頭轉向無法掌握的,那尚未發生的。班雅明諄諄告誡,從天上吹來的是連天使都無法抗衡的風暴啊…

當我的想法亂得像交纏的棉線團時,火車已進入巴黎市郊,從背後開始出現愈來愈密集的建築物。而Rennes的小鎮風情、弟和LC站在月台上揮手的情景,已經在太遙遠太遙遠的前方,完全看不到了。



(後來問了視班雅明為頭號愛人的她,這段文字是不是說明了他對歷史的悲觀和人類文明的絕望。她認為不是,而是班雅明哲學觀中歷史向下沉淪的必然性,同時為下一次歷史開展作準備。)

2月 27, 2009

論文寫作之東邪西毒

當初開始寫論文的時候曾經異想天開,要把這本論文寫成半講故事、半分析,半報導、半散文。那時做的白日夢是,既然讀的是挑戰學術傳統的跨學科博士班,論文格式也應該要反骨到底,打破傳統才是。

這個癡心妄想持續不到一年就被老闆當頭打醒。有次跟她面談論文進度,她對我的寫作成果很不以為然;當然她沒看出我的「野心」,她只是就她的哲學訓練出身,苦口婆心叮嚀我治學上的不足。簡單地說就是還沒學走路就想飛,學藝不精立馬不穩,根本和寫論文的立意背道而馳。所以就認栽啦,老實練功夫,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把那自認很實驗性的章節整個重寫。

但是這讓我重新思考一個去年就開始想的問題:書寫傳統。從開始寫論文以來,或者說還在博士班修課寫報告的階段,常會隱約感到西方(或者歐美)的論述傳統和我們從小所學的行文方式,兩者間似乎有某種根本的差異。中學時讀的那些名家古文,多半著重的幾個原則,無非是微言大義、文以載道、還有像疊疊樂般的抒情或寫意修辭法。這種行文傳統背後所支撐的書寫策略,加上起承轉合的標準規格,多半要我們能夠講出一些道德訓示、發人省思的大道理。也就是說,如果「體悟」是我們老祖宗代代相傳的論述傳統的核心價值之一,那麼我們可以姑且把這種傳統視為金玉良言的書寫。

轟ㄟ不是文學系出身,不過猶記得哪裡讀到過,中文的一個重要書寫傳統是散文。如果這個推論沒錯,那麼金玉良言的書寫跟散文傳統剛好是契合的,因為散文篇幅多半不長,若需要在一篇數百或頂多千字的文章裡把道理講完,用字就必須精簡扼要,發揮文字最大的經濟效益。所以鄉親看方孝孺的〈指喻〉或劉禹錫的〈陋室銘〉,都只有寥寥幾百字,而且旨在說道,不在論理。我們讀到的文章,就是作者的思考結晶,那一粒粒的文字都是鈕釦,把他/她的論述過程縫合得完美無痕跡。

但西方/歐美的論述傳統卻似乎不是這樣。從古希臘一脈相傳的辨證法則和辯論術到今天的學術書寫,著重的是觀念的分析、論證過程的轉折,所以作者思路的展開是很重要的。有時候讀一些書,難免覺得不耐煩,想說幹麻囉哩八嗦講個沒完;現在回頭想,那是因為他們習慣探索觀念本身,重視分析更甚於道德啟示。因為推崇分析的價值,所以思考過程的充分展現就變得很重要;因為要完整呈現思路,就必須旁徵博引、反覆推敲,把書寫拉得能多長就有多長。

也就是說,如果中文寫作裡看到的是鈕釦,歐美寫作看到的不只是鈕釦,也會看到鈕扣間的織線。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西方學術走到今日,可以有這麼發達又繽紛的理論(中文學術是怎樣就不清楚了)。

有什麼好例子,一時也舉不出來。那姑且就〈陋室銘〉來試聊一下好了。這篇文章嚴格來說不是論說文,但是大體上以陋室來比喻簡貧的物質狀況,對比豐富的心靈狀態,算得上是一個論證。文章起始的八個字「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就破題,開門見山講了劉禹錫的命題。而通篇文章接下來闡述的基本上都是作者領悟這道命題的心理狀態,因為這個心領神會給他帶來的精神上的好處。所以破題的也算得上是結論了,文章其他部分的作用,除了詞藻有簡潔美感之外,大體上傳遞的多還是緊扣住陋室意象的道德啟示。

但如果是按照歐美書寫的思維,會開始探問追究許多關於定義、概念、邏輯推論的問題。比如說:仙者為何?是指泛神論的超自然現象,作者個人的精神自我投射,還是具有統籌性的唯一真神?山與仙的關係是什麼?山的高矮與靈性多寡有特定的對應關係嗎?山的靈性是受仙力引發並制約的嗎?或是山有自主的精神性?人與山的關係是什麼,又藉由仙力傳遞了怎樣的美感或心靈經驗…等等等。怎樣,頭開始痛了吧?

難怪西方的學術著作都越寫越大本,特別是社會學科,從墊腳磚邁向枕頭,頁數有增無減。當然也有維根斯坦那種例外,不過他是唸哲學的,所以不算是例外。但是你看薩伊德德希達那種,哪個不是書都厚厚一本?更別提近年來的歷史學人類學著作,隨便一本書都是四五百頁。這種文字的繁殖現象,在歐美學界大約是有去無回的了。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肯定這樣想有沒有道理。只是我自己覺得滿說得通的,哈。

2月 18, 2009

隱私這檔事

最近的一次聊到隱私這件事,讓我們倆有機會交換一下彼此不同的成長經驗和看待個人隱私的看法。

雖然說她常常用南部人台北人這種很機車的分法來區分出身、品味、價值觀等等,我也常常很有正義感地跟她周旋,但有時候某些價值與看待事物及人我份際的差異,確實是透過某種生活經驗的城鄉差距累積出來的,並且用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滲透在我們生活的很多小動作裡面。

最容易表露這種差別的,就是對於空間和空間使用的理解。她說她第一次離開家到南台灣求學時,第一次經歷的文化衝擊就發生在她的宿舍。她的同學一進到她的宿舍房間,坐到書桌前,第一件事就是去翻擺在書桌上的相簿。當時她非常震撼—說驚嚇或許比較貼切,無法相信竟然有人可以沒經過她允許去動她的東西。這個小小的騷動中,她覺得她同學舉動粗莽,她同學的反應是,擺在桌上就是開放給人家看的啊,不然幹麻不放在抽屜?

能說她錯嗎,或是錯在她同學?多年之後她慢慢能明白,那是鄉下/南部人(沒有貶意)普遍會有的態度,就是一種強烈的集體性格。許多東西都是集體擁有集體使用,乃至於生活也往往集體行動,所以關於個人隱私的概念非常淡薄,去跟他們爭論隱私權這種事也沒有什麼意義。相較之下,對台北市出生長大的她來說,即使房門是開著的,沒經過她允許,旁人也不能隨便進出,就算是家人也一樣。

而這種思考邏輯和生活經驗的差異,對轟ㄟ這個台北長大的港都好男兒,這幾年感受越來越深刻。小時候寒暑假都在外公外婆家所在的屏東度過,在那個鄉村的典型傳統紅磚屋,我們過著基本上就是不分你我的生活。在那環境下,沒有所謂誰誰誰的房間;除了屋主長子等的臥房,其他房間都是共有,累了就進去睡,今天跟外公外婆睡,明晚換三舅躺在你旁邊。

當然啦,如果要說那是因為我們當時還是小孩,也是短期居住的客,怎麼可能有自己的房間,那也是對的。不然我換個例子說,在那紅磚屋內外,門形同虛設。姑且不提外公外婆的和式房,門打開就是客廳;基本上門不上鎖,紗門之外還有一道可上鎖的木門,木門也很少關閉。從內到外四通八達,往往在客廳看電視看到一半,紗門突然打開,走近一個不認識的人,原來是外公的鄰居來聊天。進出庭院、通往馬路的車道有一道像柵欄的鐵門,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關上過。

那種成長經驗,現在來看非常特殊。家的概念在空間上很流動,你可能在大門外的屋簷下泡茶,泡著泡著庭院側門走過來巷尾的鄰居,或是隔壁村的表親騎著歐托拜停到院子裡,一起坐下來,添兩只茶杯,嗑瓜仔或啃甘蔗就聊了起來,說不定還留下來一起吃飯了。家裡的許多物品也同理共用;車子只要停在庭院,誰都能去拿鑰匙來開去買雜貨串門子,歐托拜上的鑰匙甚至從來沒拔下來過。牙刷內褲當然沒有到共用共穿的程度,但是書桌共用,抽屜不上鎖,餐桌上沒有固定的專屬位子(除非屋主決定),臥室裡基本上也不會有專用的枕頭棉被,什麼都是隨拿隨用。頂多隔天睡醒頭上有四舅或外婆的髮油味。

什麼是所謂的隱私?隱私只有躲在臥房裡數鈔票或是在如廁洗澡時才存在。這種生活或許對住慣都市的人來說很難接受,因為沒有私人擁有的空間而極度缺乏安全感。但反過來想,這種生活也因此很有人情味,因為你隨時都圍繞在家人親屬的身旁,左鄰右舍來來去去,也都像個大家庭。你不可能是寂寞的,除非你需要獨處,那令當別論。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親切,近到私人、私有、孤獨這些概念都抽象得難以理解。在這種空間裡生活,你特別能夠感受到送往迎來這四個字具體的、很貼近感官的意義。

搬到台北以後,這種生活經驗,這種感受、思維,一點一滴地在成長的日子裡流逝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都市人都很習以為常的隱私。或者應該比較精確地說,許多時候我們一家人還是杵在過渡到高度個人高度注重隱私的都市生活的尷尬階段,又想要保有私人空間,又很難完全忘棄曾經有過十幾年累積的生活潛意識。舉兩個例子好了。我在台北的房間原來是家裡的書房兼祖宗牌位(牌位這幾年遷出來了),後來兩兄弟長大了,一個房間塞不下,就把書房挪來當臥房用。那是間和式房,橫推的門沒有門把也沒有鎖。原來我是不太在意這件事,因為反正我也不會笨到在爹娘醒著的時候看愛情動作片…呃,重點是,除了睡覺或換衣服,我通常把房門大開。偏偏有時候我家阿娘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把門推開,問我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姑且不論敲不敲門這等基本禮節,母親大人這看似無心的小動作,後來我意識到,其實有可能是她幾十年生活經驗累積的反射動作。(可是話說回來,ㄟ,三更半夜突然開門很嚇人ㄟ!)

當然有人會說啦,這是親子教育的不良示範。很不幸,轟ㄟ已經成年很久,不適用親子教育…況且,我家爹娘也算是身體力行,他們自己的臥室基本上也不上鎖的,甚至常常半掩著房門睡覺(夏天不吹冷氣的時候還會全開)。這又是對居家空間的隱私觀念淡薄的具體表現,雖然稱不上共有共用,但就開放性來說是一樣的想法。這要帶到第二個例子,就是我那藝術家阿弟仔。他的房間就是一般的房間,有門把,可以上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在睡覺時將房門上鎖,理由不明。這舉動當然不關轟ㄟ屁事啦,可是顯然讓阿娘很不舒服;她不只一次跟弟抱怨沒事就關門鎖門,莫非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喏,鎖不鎖門跟是不是做見不得人的事當然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這裡又可以看到一次不同價值觀的衝突:弟的重視個人隱私(或不想被打擾,但意思一樣),和阿娘的門都給我打開開,各自代表一種看待私有空間和隱私價值的態度。

不過這裡面大致上沒有誰對誰錯,就是生活態度與價值觀不一樣而已。如果要探究下去,這兩種態度的差別多少也是反應兩種物質生活,大概就是所謂的城鄉差距吧。物質生活越發達,越會重視私有的價值,多多少少也是現代文明推波助瀾下的產物。

不論如何,今天我們多多少少都慢慢變成都市人,變得很習慣隱私這回事,重視個人隱私的價值。但是我常常想起以前在屏東過寒暑假的生活,那種三五個表兄弟姐妹在幾張塌塌米鋪成的臥室裡睡成一排的日子,想著想著就有點惋惜起來。今天我們住在台北,一間又一間的臥室客房,一戶又一戶的公寓,全都是隔得清清楚楚的隱蔽空間,門是那種一旦帶上就無法從外面開的聰明門,但我們的生活空間也因此變得很彼此隔絕。以前那種不請自來、主隨客便的群體生活再也不存在了,而那種生活感跟現在大行其道的社區觀念也完全不一樣。有時候只要一想到相隔只有一道牆的鄰居,彼此拜訪還要敲門按電鈴,就深深感到有種人情味永遠地消失了。你保有了自己的一切,卻也同時失去了大部分其他的人事物。

彷彿,學習城市生活學習成為現代人,就必須學習變得相敬如冰,保持禮貌距離。

當然這樣想太消極了啦。怎麼說呢,回想起來,這大概就是我跟她在隱私這一點上不同的地方吧,畢竟我也算是那種擺在書桌上的等於是公共公開的那種,而她會把彼此的東西分得清楚,就連借支牙刷都會先問一下(明明就已經當自己家了說)。

對於隱私的空間這回事,我遇過最讓我震撼的,是幾年前去塞內加爾。有天晚上跟著當時的老師去拜訪一位地陪—說地陪其實也是首都達卡某大學的研究所畢業生,順建教合作之便幫了我們很多忙。在拜訪結束要離開之際,地陪說她去換件衣服好陪我們走走。衣服換到一半,她喚我們,要我們先到門口等。我不疑有他轉頭往她的房間望去要跟她說話時,才發現她的臥室房門大開,只看著她邊跟我說話,兩手還繞到背後扣胸罩。雖然她是躲在衣櫃後,僅探頭出來跟我交代事情,但是黑得發亮的上半身和白色胸罩盡收眼底。

... ...真是個友善的國度啊!

2月 12, 2009

Rennes: 一日遊

隔天有一整天的行程,我們便在城中漫遊。

不逛不知道,一逛嚇一跳,原來這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城雖然不過廿萬人口,歷史竟然可以上溯到兩千年前的羅馬帝國時期。這個長年以來是英國與法國短兵相接的必爭之地,常常在兩股勢力夾殺之下,不斷交換城門上的旗幟。也因為地理上的戰略地位,Rennes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方圓百里內的行政與宗教中心,新舊教諸教堂特別多。他們也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率先(?)支持共和國的成立,為數不多的居民之中也獨樹一幟的擁有兩座大學,都是布列塔尼地區少有。這些不熟悉的歷史都是弟跟轟ㄟ邊閒晃邊惡補的(當然也K了好些維基的資料)。走在跟托雷多甚為神似的土磚牆邊,彷彿也感覺到這些老朽的建築,需要呼吸一些新鮮的時代空氣。

我們信步在特意保留的石磚道上,由LC帶領我們,來到他們偶然發現的古城門,據說是Rennes古城僅有的遺跡之一。我們在這裡逗留一陣,發思古之幽情,順便拍照留念,還看到另一群三兩行人,也是觀光客的樣子,也探訪拍照。我們還經過百年前留下來的古式泳池,走訪布列塔尼地區法院,知道原來百年前轟動全法的Alfred Dreyfus案便是在這座殿堂中審理,掀開歐洲反猶情結醜陋的一頁。

除了在古蹟前緬懷Rennes遙遠的過往,我們也逛了商店街。前一天只走了兩三條街,因為已近黃昏,許多店家都準備休息,所以兩位地陪沒帶我走商店集中的地區。這一天逛下來才讓轟ㄟ我對他們倆又羨又妒,原來步行十分鐘以內的範圍,各式商店應有盡有,FNAC、Virgin唱片城就別提了,CD隨便聽的二手唱片行、個性裝潢的精品店、精緻的明信片海報專賣店,輕易就可以逛一整個下午。要在我住的地方逛這些店,別說有些店根本沒有,就算有的,也得要驅車往返。那種踩街兼逛店的閒情逸致,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奢侈。

逛著逛著也傍晚了,原來打算去看場電影的—還沒在歐洲看過電影ㄟ!!後來想想三張電影票的錢,還是打消念頭,回家作飯吃。這天是星期五,他們兩很有警覺地說附近商家周末多不會開門,所以要趁早去買度週末的食物還有今晚的食材。於是晚上再度承蒙他們招待,下廚做了轟ㄟ吃不出是哪國菜的料理;不過親人相逢,吃什麼都是美味,我們又在放鬆舒適的微醺中過了一夜。


九月廿日,星期六。中午要搭火車經巴黎往布魯塞爾,趁最後一個上午天公作美,還在Rennes剩下的短暫時光,逛逛每週一次的廣場市集。兩位地陪說,這裡每逢週末,那個有旋轉木馬的廣場會有賣舊書和手工藝品的攤販,鄰近的一個比較大的廣場,則會有蔬果生鮮熟時等各式各樣的攤販從各地湧來,把街道和廣場都塞得滿滿的,滿到停在路邊的車都要挪開那種程度。這樣難得的周末市集,怎樣都要擠出時間來瞧瞧。我們趁著洗衣服等時間,先在鄰近的舊書和手工藝品攤位逛逛。弟說這些舊書攤頗有風骨,賣的書都夠專業,常常能找到寶,但價格也相對壓不下來,因為賣書的大概也認為自己的書有品質,不願意降價求售。轟ㄟ是沒什麼差,反正又不讀法文。手工藝品也做得精美,聽說還可以下單特別訂做,但可想而知價格就更高了,竟然不下精品店的價格。

洗完衣服,看看還有一兩個小時才上火車,走一趟市集綽綽有餘,就讓地陪領我逛攤販。

雖說海鮮蔬果,大多看起來都一個樣,但那熱鬧場面一入眼就是舒服。我們堅守省錢原則,怎麼說就是不肯買個路上吃的熟食,卻在果農自栽的小番茄前終於還是投降了。原來生活節省的LC和弟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也沒機會常常吃這小不隆冬的昂貴水果,趁著轟ㄟ這貴客臨門,難得破費嚐鮮一下。貴有貴的道理,那有機小紅球真是好吃得不得了,汁多又甜,毫不酸澀,可惜手上沒什麼幸福滿臉的玉照留下。邊吃邊嘆,下次再有機會吃到這麼好吃的小番茄,也不知是哪輩子的事了。


市集前後轉啊轉,再怎麼依依不捨也到了上火車的時間。這次火車上只有一人兩背包,從Rennes轉巴黎往布魯塞爾。月台上和弟還有LC擁別,互道珍重。下次再見面,也許是回到故鄉寶島了。

2月 11, 2009

老 - 魏振恩

原稿摘自 《幼獅文藝》659期 2008.11



聽到愛情
碎成一波波海浪
讓潮水退去的聲音
把你拉成二十歲的椰林
仿佛問你還記得
游泳在海上的夏天

結成的海吻
化成白花花的心事
閃著眼睛
藍得無法抵抗

是你在海的深處
叫著我們的名字 end——
fin——geschlossen——end——

老成一片異國沙漠
字典中拼出
沒有機會的晴天

讓顏色後悔著
月光如雪的海邊

讓聲音後悔著
年少如昨的誓言

2月 06, 2009

本月關鍵字: 冷

今天從起床就窩在小小的客廳看V友情相贈的壹週刊,完全提不起出門的勁。雖然窗外陽光耀眼,但我昨天看氣象報告就知道了:今天最高溫只有攝氏負七度。光是想到這個數字,就完全沒有換衣服的衝動。一直廢到吃完中餐,都兩點多了,才決定振作起來出門去學校。

過去一個月來真是夠冷的了。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程度,幾乎每天都在攝氏零度以下。記憶中沒有哪個冬天有冷這麼久過,就連待過明尼蘇達的老板,都同意這陣子冷得有點離譜。有那麼一兩天冷到晚上只有負廿度。負廿度ㄟ,鄉親們,你們能想像嗎?想當初在台北過冬,只要十三十五度就唉唉叫了。真不知道該說這實在太刺激了還是太不人道。


冷到連上戲院看電影的慾望都沒有。昨天還是趁天還亮的時候去看的Milk(自由大道);原本打算今天趕在下片前去看Frost/Nixon(請問總統先生),最後決定放棄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錯過佳片,但想著攝氏負七度,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大概是腦筋被凍傷了,Milk沒有太多心得。只覺得傳奇人物往往都有一個特別的名字,然後電影很有勵志作用。一個姓牛奶的男同志政治/社運人士,在中年從政知名度蒸蒸日上時被同事刺殺,這種故事本身就是戲劇色彩絕佳的題材。我想是因為葛斯范桑本身的同志身份,所以這部片感覺夠飽滿,情感夠真誠。穿插使用的歷史鏡頭,在電影中銜接得很好,表現出剪接攝影和美術設計的功力。而且西恩潘的表演技壓全場,難怪能有如此聲勢,光是看他的幾個小動作和表情,就可以感覺到他在這個表演裡投入多少努力。今年奧斯卡影帝之爭,尚不知另一大熱門米基洛克勝算如何,但小布肯定是陪榜的了。

2月 05, 2009

Rennes: 弟歸巢

除了一個下午各自行動之外,我們又過了相依為命的一天半。九月十八號中午,兩兄弟再度拖著大小行李,搭上TGV,往西向布列塔尼地區的行政中心Rennes前進。

弟和LC打從去年搬離令他們夢碎的花都遷到Rennes,至今已過了一年半載。當時設計這段歐洲行程的時候原本打算直接先飛到這裡跟他們碰頭,從這城市玩起的,後來在一波三折之下才被迫從布魯塞爾起跑。影響所及,Rennes行程也連帶壓縮到只停留兩個晚上;兩天兩夜對這小城來說或許勉強足夠,就是可惜了布列塔尼地區的其他美景,不知何時能見了。

載著兄弟倆的TGV約莫在下午三點多駛入火車站。我們從双鐵共構的火車站轉乘地鐵(這裡有地鐵!!),過了三五站就到了。從地鐵站上到地面,首先是個小小的驚豔;出口位於一個小廣場的正中央,廣場四周環繞典型歐洲鄉鎮的低矮建築,有露天咖啡館,有高不過三層樓的木造小屋,有鵝卵石鋪成的狹窄巷道,也有理所當然最高大的教堂。一個方圓也才二三十尺見方的小廣場,儼然就是個小城鎮的社會中心。令我略感驚奇的是,靠近教堂的廣場邊緣竟然擺著一座旋轉木馬機。喂,老弟,這機器擺在這是真的有在動還是擺好看的啊?哥,它真的有在動,你要不要坐坐看?買啦,不要跟人家小妹妹搶玩具啦,晚上再來陪我坐。

驚豔從這裡才要開始。弟說出了地鐵走幾步路就到住處了,那帶我走比較熱鬧的那條。於是他領著我,從露天咖啡館旁的小巷鑽進去。巷子裡一邊滿是酒館,另一邊則點綴著精品糕點等小巧玲瓏的商店;接近黃昏的時刻,酒館的客人還不是很多,只有鄰著街道的座位稀疏坐著幾個拎著啤酒杯的男人。弟說這條街一到晚上就擠得滿滿,尤其是週末,會湧來大學生和當地居民,吵得時候連他們在住處都隱約聽得到。雖然聽弟說得驚心動魄,當時黃金夕陽斜斜灑落在商店招牌,反彈到百年光景磨得發亮的鵝卵石路上,映出點點柔光,實在是迷人的小鎮景象。


我們走到巷尾,穿越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轉過一間Levi’s專賣店,竟然就到了他們住處。那是一棟五層樓的百年老樓,他們住在最頂樓、由俗稱傭人房改建的單人套房。光是從地鐵站出口到這裡短短不到五分鐘的路程,我就已經喜歡上這個地方了;五樓高(沒有電梯)的套房雖然稍嫌侷促,但視野絕佳,從窗戶望出去可以一直看到遠方的(沒記錯的話)市政廳。等會弟和三天前先行歸來的LC帶我出去遛兩圈時,會發現Rennes不但是有運河穿過、大小商店齊備、連情趣用品店都有、生活機能完整的小而美城鎮,弟跟LC住的公寓還位在鬧中取靜的絕佳地點,那些大小商店都在走路數分鐘就到得了的距離之內,真是個便利又美好的地方。

我很快就知道為什麼我可以馬上愛上這個城市。Rennes不只街道整潔,建築富地方特色,它那種走出家門就是人行道和商店的強烈親和力,像極了在台灣那種千百種小店就在樓下巷尾的熱鬧市井生活,有無數鄉親都熟悉的那種家門口轉個彎就會有間7-11或全家便利商店的幸福感。那種幸福感是巴黎和紐約那種歐美國際大都會絕對找不到的。對啦我承認我很賤就是沒有大格局住不了大宅院沒辦法富麗堂皇,但是鄉親們,相信我,在歐美地方生活久了,真的會很懷念台灣那種小小的、擠擠的、稍嫌嘈雜卻又熱鬧非常的親切感。能夠在台灣生活著,那真的是一種幸福啊!!

初到布列塔尼小城的當晚,情侶檔親自下廚招待轟ㄟ吃平民法蘭西料理。道不道地天知道,反正挺下胃就是了,搭配一瓶便宜大方的紅酒,三人彷彿旅途終於告一段落(對他們來說的確是),極其輕鬆隨興,聽音樂聊五四三,一路到深夜。

1月 28, 2009

The English Patient

By Michael Ondaatje.

"We die containing a richness of lovers and tribes, tastes we have swallowed, bodies we have plunged into and swum up as if rivers of wisdom, characters we have climbed into as if trees, fears we have hidden in as if caves. I wish for all this to be marked on my body when I am dead. I believe in such cartography--to be marked by nature, not just to label ourselves on a map like the names of rich men and women on buildings. We are communal histories, communal books. We are not owned or monogamous in our taste or experience. All I desired was to walk upon such an earth that had no maps." --p.261.



*如果因為看了電影英倫情人,想要在原著小說找那種浪漫情調,奉勸各位是不必了。小說的基調冷得多太多了,跟電影基本上是完全不同的作品。

1月 24, 2009

Disgraceful Matters: The Politics of Chast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Paradoxically, the Qing chastity cult itself had profoundly destabilizing consequences for a late imperial gender order based on the dichotomy of the inner domestic realm and the outer public realm. To an unprecedented degree, private female virtue became meaningful only through a very public process of interpretation that made it inseparable from public reputation and integral to public discourse on the nature and aims of the state. Women of the inner quarters were the most public of women. Their bodies and the most intimate aspects of their lives were among the most prominent issues in public discussion, whether statecraft debates, trial proceedings, or community conflicts." --"Introduction," p. 13.

By Janet M. Theiss.

1月 18, 2009

Paris je t'aime? Les deux frères

十六號中午看著弟依依不捨送走LC(明明過兩天又要見面的),下午兄弟兩人去了巴黎西郊,要來實現轟ㄟ的第三個願望:網球四大公開賽法國公開賽場地羅蘭蓋洛球場。按照某位很喜歡自己翻譯法文姓名的影評人的遊戲規則,Roland Garros應該要翻作喉嚨尬吼,但我們可以從善如流,有什麼用什麼。這座四大網球公開賽中唯一的紅土(clay)場地,在Porte d’Auteuil地鐵站外步行五分鐘處,離市中心不到半小時車程。轟ㄟ自從大學畢業後就不太打籃球,改持網球拍,而且有逐日上癮的趨勢,難得踏上歐陸來到巴黎,真的要把握這次機會朝拜一下。

我棉先來複習一下這座球場的特出之處。有在關心網球的鄉親應該曉得紅土球場和一般硬地球場的不同,在於它的特殊質地使網球彈跳速度變慢同時幅度變高,也使球員跑動往往會出現淩波微步的美姿,而紅磚土揚起的塵灰也會讓球員的鞋襪沾染一層殷紅。轟ㄟ大學時期曾經在學校唯一的紅土場地打過一次球,淩波微步是玩得挺爽的,但一個多小時打下來,白色襪子變成粉紅色,黑色球鞋也變成紅黑色。

紅土球場跟其他網球場地如此不同,以致職業選手各有專攻,讓長於底線抽球的選手在此可盡情發揮,喜好往前截擊的則吃盡苦頭。西歐南歐出身的選手普遍習慣紅土球場,所以法國公開賽長年是拉丁語系球員的天下(過去十年來男網冠軍,除了1999的阿格西之外,全部是拉丁語系球員)。像巴西國寶庫爾頓(Gustavo Kuerten)就拿了三次法網冠軍,其他三大賽卻一冠未得;死守底線的華人之光張德培唯一的大滿貫冠軍也是在這裡拿的;西班牙種馬納達爾(Rafael Nadal)連拿四年的法網冠軍,也是到了去年才終於走出紅土球場,在溫布敦草地上摘了冠。

相對地,擅長草地或硬地的網球選手則往往在紅土場地吃鱉。事實是,許多頂尖的網球選手一生中都無法拿盡四大公開賽的冠軍,包括馬克安諾、山普拉斯、艾柏格、貝克和費德勒這些神人級的球員都沒在這裡攻頂過—山普拉斯那幫子退休了的是已經沒可能了,費德勒則是機會越來越渺茫。女網部分,像莎拉波娃這樣的猛將也栽了,其他三大賽都拿過冠軍,惟獨法國公開賽至今從來沒打進決賽過。曾經也是天后團一員的辛吉絲(Martina Hingis)成績較好,也只能拼到兩次榜眼;拿了五次溫布敦后冠的大威更苦情,榜眼只有一枚。

好了,上完課來看場地。不是賽季,想也知道球場是不會開放的;更糟的是,這天是踩到狗大便還是怎樣,球場旁的小木屋博物館竟然也沒開,只有賣紀念品的商店是開著的。不過能夠走到主球場的旁邊,看看外圍場地,摸摸一樣的紅土,已經讓轟ㄟ心滿意足了。仰看主球場的看台,想像偌大的球場上擠滿觀眾、場中球星飛奔擊球的英姿,不知不覺就有點熱血澎湃。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們兄弟倆在最靠近出口的小球場照相留念,到商店裡揀了一兩樣便宜又大方的紀念品結了賬,不走也得走,否則再耗也沒意思了。

回到巴黎市中心,想想也該迷途知返改邪歸正了,難得來一趟巴黎,也總該要逛逛知名景點和大馬路了吧。我們在協和廣場出地鐵站,望望那根從埃及那裡ㄟ來的方尖碑,信步走到香舍麗謝大道的東端。我們的視線沿著大道往日落的方向望去,直看到凱旋門和更遠的新凱旋門,和羅浮宮拉成一直線,頗有一種壯觀。我們看著筆直寬闊的香舍麗謝,尚未決定下一步要往哪走;我問弟說走到那有名的LV旗艦店要多遠,弟說要走半個多小時。那算了,我們還是回頭往羅浮宮去吧。這天羅浮宮沒開,不過順著廣垠的庭園走走也挺讓人神清氣爽。兄弟倆一邊吹著巴黎稍烈的秋風,一邊走在往日王公貴族的馬車園徑,聊帝國興起與博物館文化的關係,信步走到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再穿過側門走到塞納河畔,一路走過法蘭西學院前的大拱橋,下到地鐵站回去那小學弟的住處。

這半天是我們一年來難得的小聚。兩兄弟一輩子了,從前無邊際地亂聊唸書當兵,到現在各自的男女關係和就業都成了話題;從前走在師大路上,如今漫遊羅浮宮前。真是光陰荏苒,如不曾休止的河流。

1月 14, 2009

工商服務: 魏振恩&破曉

魏振恩是我在這間學校認識的學長。他幾年前從英文所拿到博士畢業後就回國作育英才去了。然後本來寫英文詩的他開始寫中文詩,一年多來已經發表了四十多首,從此他就從原本的老師又多了個詩人的身分。

上星期他終於架起自己的格,身為學弟當然要幫忙推一下啦;下面附上一首特別喜歡的,有興趣的可以直接上他的部落格,他會定期更新的。

(原稿摘自臺灣現代詩 12期 2007.12 )

破曉

想打開你
但你像一只抽屜
都空了

連躺的樣子也變成夜
沒有星星的那種黑

想把你關上因為夜是多麼孤單
想離開你無垠的眠床

那種說不出口的夜色
不禁又回頭望你

想打開你
因為白天和黑夜都在等待

等待千萬顆碎去的星星
從你身上升起

亮了
這一顆輕輕叫著你的名字

亮了
這一顆輕輕叫著你的名字

長眠的破曉
一條路蜿蜒著

讓我再看一次你躺下的樣子

讓我再看一次你躺下的樣子

1月 11, 2009

Paris je t'aime? 艾菲爾+馬黑區

走近艾菲爾鐵塔

走出美術館還沒黃昏,真的很難得天氣好,我們就往最近的艾菲爾鐵塔走去。途經軍事博物館、軍事學院,巴黎的大氣就感覺出來了。十九世紀的首都,名不虛傳,這是個跨國殖民帝國會有的霸氣,所有的國家級政府機構都要大,建築本體壯觀,庭園木叢也遼闊。從市容來看,巴黎和馬德里一樣有種不好親近的感覺,都是極力表現雄偉恢弘的作派;而法蘭西榮光不遠,巴黎的歷史驕傲仍在,所以這些高傲這些姿態都還是活生生的。

並且毫無節制地被不間斷的觀光客捧在手上嬌寵著。這個世界上如果有哪個城市的人最以宇宙中心自居,最把天下視為腳底泥,目前來說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曼哈頓,另一個就是巴黎。我們往艾菲爾鐵塔的路上經過幾間咖啡館,露天雅座擠滿了人,座位小小的,每桌人彼此之間促狹到轉身也許就來個肘擊,摔翻隔壁桌的咖啡那種。這麼擠,排排坐(所有人都整齊劃一地朝同一個方向坐,因為實在太擠了),咖啡又那麼貴,坐在那給路人看,說真的沒什麼好光彩的,搞不懂為什麼大家會想要這樣來表演自己的都會姿態?我們看到一個女士,穿得相當花枝招展,活像是從瘋馬俱樂部的舞台直接走下來的,一個人揀著最靠外面最邊邊的咖啡桌前坐著,戴著墨鏡什麼也不做,就只是那樣坐著。LC說就有很多這種老巴黎,把自己當做展示品,讓所有人觀賞膜拜。

也不要講得好像他們心裡有病。所有大城市的人都有這種表演的強烈舞台感,只是巴黎人比較看起來高不可攀罷了。

我們到了艾菲爾鐵塔所在的Parc du Champs de Mars太陽已經開始西斜,而那邊更扯,三個足球場大的公園幾乎要塞滿了男女老少,坐著躺著聊天野餐的,玩直排滑輪騎單車的,竟然也有從中國專程來的婚紗團。艾菲爾鐵塔腳下,不但排隊等著坐電梯上去的人多,也有好幾車加長型的黑頭轎車,載著一堆穿好結婚禮服的東方臉孔男女,等著和這超級巨大(真的非常之大)的鐵獸合影留念。看來只要一提起浪漫啦戀愛啦,巴黎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依然是世界首都。

Vive la France!!!

鑽馬黑區(Marais)

隔天我們把握LC提前回Rennes的前一天,兩人要當嚮導,實現轟ㄟ的巴黎第二願望馬黑區。

這天出門時發現太陽不見了,灰濛濛的雲罩住整片天,氣溫也一下子降了好幾度,偶而掃來一陣風,會讓人忍不住把手放進口袋。原來這才是花都的初秋,到底人們是看上這城市哪裡有浪漫的呢?一年只有不到半年好天氣的地方,實在是不怎麼讓人舒服的城市啊!

之前讀過幾篇旅遊雜誌上提到馬黑區的文章,會說這塊地方還保留住十九世紀巴黎中產階級的文化特色和階級品味,轟ㄟ好奇,就想來走走看看。我們在鄰近的巴士底地鐵站下車,巴士底ㄟ!那…還可以去參觀監獄嗎?朋友們,您要是跟轟ㄟ一樣問這麼天才的問題就恭喜啦,原來巴士底監獄當初就被燒光拆光了啦,現在只剩下一根紀念棒…碑而已啦!真是太可惜了,要不然我還真想去看看當初關薩德的房間哩。

昨天從塞納河畔逛到艾菲爾鐵塔時感受到的巴黎大氣,這天終於讓位給馬黑區安靜優雅的小巷。跟之前逛過的兩座首善之都的小巷街頭相比,馬黑區是沒那麼精彩(對啦對啦,我們就是成不了大器、小鼻子小眼睛,看大城市都喜歡鑽小巷);不過看看一些十九世紀保留下來的商店門面也頗有趣味,比如說我們會看到一個麵包店裡面卻是賣精品服飾,是因為服飾店特意保留了百年前麵包店的門面,不僅是一種創意,也創造出一種風格。這種地方一看就知道是拜金男女才會來的地方,擠滿了像Gucci、美體小舖、歐舒丹那種中高檔的品牌,也有無印良品,難得看到亞洲品牌,忍不住進去消磨個十幾分鐘。但很奇怪,同樣是馬黑區裡,僅僅在幾條街外也有成衣和仿造精品的批發商,而且絕大部分是中國人開的。他們還很跩,不接受個別販售,所以等於是工廠不是商店。我們在門外晃了兩晃,想想真是自討沒趣,就沒多做逗留。

位於巴黎市第三區的Marais,右接巴士底,左臨龐畢度中心,南濱塞納河的兩個島:聖母院所在地Ile de la Cité和民宅為主的Ile Saint-Louis。我們由東向西走完馬黑區,便順道去了龐畢度中心,享用不收錢的公共廁所和規模不小的書店。對了,巴黎市還有個地方極度不浪漫,就是公共廁所一般都要收費,這點和里斯本還有馬德里相比真是差得太多。撒尿拉屎乃是人生大事,這種民生需求也要斤斤計較,真是個沒雅量的地方,一點都不親切。


在龐畢度小歇完畢,我們進軍往河左岸的連鎖二手書店讓旁邊的兩個假巴黎人補充參考書單,然後去搬遷後還剩下一條街的中國城吃飯,在吃飽喝足的回家路上LC留下這張此行惟一的花都街景:巴黎市政廳。

1月 10, 2009

Paris je t'aime? 羅丹美術館

隔天睡到中午起來,難得出大太陽,LC和弟都說九月半的巴黎還有這種天氣簡直不可思議。星期天,身邊兩位假巴黎人說一到周末巴黎就變空城,商家都不會開的,但可以去博物館碰碰運氣。所以我們花都第一行程就是重量級的羅丹美術館了,超猛。

羅丹美術館在傷殘病院(Espalande des Invalides)改建成的軍事博物館旁(應該沒記錯…),位於河左岸的第七區。幾個巴黎必看景點如奧塞美術館、羅浮宮、協和廣場、聖母院、龐畢度中心、艾菲爾鐵塔等等,都在步行半小時可以到的距離內。但是方向不一樣;比如說艾菲爾鐵塔和羅浮宮,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你想從艾菲爾走到羅浮宮,大概要一個小時吧?

羅丹美術館很小。如果說走馬看花,來回前後,加上兩層樓Hôtel Biron改建的收藏小型雕塑的博物館,大約半個多小時就能走完了。但是這個美術館我們三人足足逛了一下午,很有收穫。這個美術館其實應該算是個中型花園,絕大部分的羅丹銅雕都擺在花園中,暴露在室外;同時展出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未完成巨作「地獄之門」的個別部份,包括那個超級有名的沉思者。

我是第一次近距離而且這麼大量地觀察羅丹的作品。老實說了,我認為我是不懂藝術的;什麼古典音樂繪畫雕塑等等,都離我非常遙遠。畫家的名字和年代派別,總是看過一個忘一個,除了幾個也許比較能辨認的像高更梵谷或蒙德里安那種,其他大部分我可以說是直接放棄。所以從前弟找我去博物館,我總是興趣缺缺,覺得自己是沒救的野人。

但是羅丹有一種力量很吸引我。他是少數那種會讓我很想鑽進他腦子看他在想什麼的人;我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人想要把人雕得筋肉糾結肢體扭曲?為什麼一個人的創作歷程會有這麼大的轉變(如果你見過他早期作品或是其他像親吻那種浪漫到出油的作品的話)?在他那段時間的創作生命中、構思「地獄之門」時,他眼中所見的人體與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羅丹雕塑出的人體表現了一種說不出的欲望,也許是關於生命或是肉體的一種強大的力量。也許是有種什麼巨大的、超乎羅丹自己能夠理解的能量震攝了他,使他著迷或驚駭,不能自己,因而他看到的世界與生命反映出來的,成為一個又一個扭曲的肉體;而這些雕像,讓世人、藝術史家、學生們、還有我,困思其中,著迷不已。

我忘了當時和他們交談時說了什麼,也許是這些雕像的誇張動作和肌理都像在向外伸展,或者是這些雕像都像沒把動作做完之類的。LC說的話我倒是至今記得;她說,羅丹的這些雕像很像在補捉肢體動態的一瞬間,所以這些雕像表現的比較像是一種想像的解剖學,因為除了攝影,我們誰也沒真的看過動作靜止的一瞬間是啥樣子。

羅丹幾個特異的創作風格也包括了斷頭截肢的人體,留住原始創作材料的部分形式,刻意保留雕刻的痕跡,還有室外展示等等。希臘羅馬時期遺留下來不完整的人體石雕,多半是因為遭天災人禍而變成像沒有手的維納斯那樣;羅丹這位仁兄則常常會造出完整的人雕,然後用斧頭一塊又一塊把頭手砍掉,讓雕像留下鮮明的劈痕(這傢伙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他也刻意留下雕石膏像時的版刀刻痕,或是在創作大理石雕像時留下一部份的大理石原有形狀,與素有的雕刻美學大相逕庭。而室外展示、讓自然光來照明同時表現早晚不同的光源射向,也是羅丹非常特別(也是某種復古)的想法,

總之,根據弟的說法,羅丹在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出西方美學界的創舉,是這些跟希臘羅馬時期以來的雕塑思維是很不一樣的美學觀。西方的藝術從中世紀以降,特別是沙龍文化出現後,有明顯往室內轉向的趨勢,所以從繪畫雕塑到音樂劇場等,越來越多以室內展出/演出為服務對象的藝術創作。而室內展演則傾向於靜態,雕塑更是如此,長期以往都以立姿坐姿為人像雕塑的基本原則。雕像要能光滑無缺,要能擺在基座上為人觀賞,要能擺脫原有材質的痕跡;所以希臘羅馬時期的雕像,乃至於一千多年以後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都還保留這種沒有鑿痕的大理石人像的美學傳統。而羅丹則以一種暴烈的姿態從那裡面走了出來,給我們美好的「吻」,也給我們「地獄之門」。

當然三個臭皮匠隨便拼湊的觀感只能隨便聽聽,要好好認識羅丹還是去買書來看比較好。不過我畢竟是個不爭氣的俗貨,在美術館的精品區買的一本書竟然是講羅丹和卡蜜兒的感情史。真的,下次有機會再去,絕對會買認真一點的書…如果還有下次。

回想起來,在羅丹美術館的那個下午,是我在巴黎短暫停留的一週中最美妙的時刻。

*兩張圖片均採自羅丹美術館官方網站Musée Rodin

1月 08, 2009

Paris je t'aime? 無人甘願篇

九月十三日,我們在馬德里市耗到快黃昏才搭上飛往巴黎的班機。這趟行程到此就算告別宜人的天氣和美麗的伊比利半島了,一想到這,我們都十分捨不得。

不知為何,竟然沒有人嚮往花都巴黎。弟和LC因為住過半年又吃過不少苦頭,所以他們多少幻滅那是可以理解;不過時隔近十五年再度造訪的我竟然也提不起勁,就實在不太妙了,我們可是要待將近一個星期的呢。

我們原來訂了一間離市中心有點遠的學生旅館,後來他們有一位朋友盛情邀約我們去他那裡住,我們人在馬德里的時候就迅速做決定,退掉旅館去打地鋪。另外一個考量也是,在馬德里已經阮囊蕭條的我們,到了巴黎根本就是阮囊悲泣了,能夠省一個星期的住宿實在是一大福音,睡地板算什麼,當背包客本來要有吃苦耐勞的心理準備,三十幾的老骨頭也得撐。

這次要來巴黎我完全沒有做準備,心想反正住過這的LC還有弟可以當地頭,他們帶我繞好吃好逛的路線,我跟著他們走就是了。我跟弟說:這次來巴黎,我一定要去的地方有三個,馬黑區,羅丹美術館,還有網球紅土聖殿羅蘭蓋洛(Roland Garros)球場。這三個地方都是巴黎市區沒去過的地方,素聞馬黑區的獨特的中產階級魅力,也嚮往羅蘭蓋洛的遍地腥紅,更想親睹羅丹一個又一個的變形人體雕塑,所以一個星期的行程至少要先排這幾個點,其他的可以慢慢來。

我們到巴黎市郊南端的Orly機場時已經晚上八九點了。巴黎市之大,從坐電車入市區就可以感覺得出來。我們光是從機場坐電車進到中國城所在的第二環,就要換兩次車,前後共耗時一個多小時。巴黎以市政府聖母院等等核心景點為中心,向外以同心圓畫了三四個區,這種劃分方式有多少作用我不清楚,不過有一指標作用就是電車的票價區段。巴黎的電車跟台北捷運道理相同,依區段分隔票價;雖然說使用者付費而且分區計費有其道理,但兩相比較,紐約市的地鐵,無論作多遠多近,統一票價童叟無欺。美國人千百個壞,在這點上倒是很落實某種民主精神。

進巴黎市的轉車途中,我們在開放式的月台上立刻就感覺到天氣的變化。兩三個小時的飛機,就把我們從薄衫軍變成夾克部隊,無論是在電車裡或月台上,我們都一路幹譙巴黎的爛天氣。弟跟LC說很後悔回Rennes的車票不能改時間,不然明天就想回去。等到了中國城地鐵站,僅有一件卡奇薄夾克的我根本不想上到地面來,而弟跟LC的朋友還有半個小時才來吶!!

後來這位熱情收留我們的善心人士到了,熱情擁抱彼此引介一番,廢話少說到了住處,已經將近午夜了。

但這才是好戲剛開場。原來這位素昧平生的朋友竟然是大學學弟,只是因為差了四屆,沒機會在系上碰到面;繞了半個地球、還是透過弟弟認識的老鄉,竟然是學弟,你說扯不扯?人不親土親,土不親系親,左牽右牽,竟然還能牽到幾個都認識的人,不容易。我們一女三男不知打開多少話匣子,聊電影聊兩岸聊基督教聊劇場,還手口並用解決了兩瓶酒和N包菸(大部分都是屋主自己幹掉)。我們一路聊到天快亮,簡直到了爆肝邊緣了才筋疲力盡收場。


*插播徐靜蕾自編自製自導自演作品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2005)。演而優則導的徐靜蕾其實有點難記她的臉,因為並不特別出色,但相當耐看。此番二度執導演筒,成績不俗,可以是淒美愛情故事,也可以是時代縮影與國族寓言,小而美推薦。
**巴黎行程因為LC先落跑而且沒有拍照的興致,所以沒辦法看圖說故事了。考慮插播K片工商服務瓜代,隨文附圖,一魚兩吃。
***兩百枚達成!!本篇是開張第201格,了不起,閒時間很多。

1月 07, 2009

心訣與拳譜

以前似懂非懂讀著金庸的年代,總是看著易筋經那幾句有字天書,想說靠這是寫給誰看的啊,明明沒幾個字卻完全看沒有。然後在金石堂(那時代誠品離我太遙遠)異想天開地翻著幾本拳譜,瞄了幾頁卻又沒耐性,規矩真多誰記得了?

扯遠了。

昨天跟老闆碰面報告論文進度,一來一往聊了足足兩鐘頭,收穫不少但也頭昏腦脹。不過好家在,憑轟ㄟ的唬爛功力加上重新翻修了五十多頁的章節,老闆總算有點滿意了。她看了看那雙面列印的近三十張紙,點點頭說這樣差不多,可以再發展。她講起有一次去參加一個研討會,會場上逛到一個書攤,幾個中國學者捧著一本厚得可以當兇器的書說:這是本有份量的書。老闆認為,他們指的分量不只是書的頁數也是價值。

然後老闆對我說,有的時候該寫得多就要儘量交代來龍去脈,不要惜字如金。寫作有不同的格式和內容要求,相對地篇幅也會不一樣,所以說哲學或詩作就應該要簡要精美,因為他們寫的是概念,是抽象的思考勞動,需要的是詩一般的語言。而歷史社會或其他人文學科的作品為了要有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論點,讓論證看起來具體扎實,則往往要把故事講完整,因此必須拉長戰線勉力鋪陳。

這大概就是心訣與拳譜的不同吧。心訣要求的是武功心法,是理論,是抽象的梗概,所以務求言簡意賅。而拳譜則交代武功的實用技術,要顯形要能通篇理解,所以最好巨細靡遺完整交代。也就是說,寫心訣/理論的不應該拖泥帶水廢話連篇,寫拳譜/實作的就不要躁進、好高騖遠、貪求草草了事。各有不同要求,也服務不同的寫作需要。

但他們服務的其實是同一個目的,就是追求更精妙更卓絕的武功,或更能刺激思考、對認識世界更有開創性的知識。就這點來說,寫作習武,道理相同,也許是這樣沒錯。


P.S. 晚上看了幾年前的泰國片〈美麗拳王〉(Beautiful Boxer, 2005),講從小愛美並夢想成為女人卻誤打誤撞成為名滿全國的泰國拳擊手、後來仍然選擇在拳擊事業急流勇退並終於變性成為女人的故事。真人真事,非常好看,演出驚豔,故事動人,超美麗推薦。上圖是男主角(本人是泰國拳手出身)和變性後的故事主人翁本尊合照,兩個都很美啊!點圖片可以連去原網頁。

1月 06, 2009

Chaste, Chastity; 貞節,貞潔

根據1988年版的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這兩個單字有下列幾個意思

Chaste, adj. 1) not indulging in unlawful sexual activity; virtuous 2) sexually abstinent; celibate 3) pure, decent, or modest in nature, behavior, etc. 4) restrained and simple in style; not ornate.

Chastity, noun. The quality of being chaste; specifically a) virtuousness b) sexual abstinence; celibacy c) decency or modesty d) simplicity of style.


問題:
1) chaste & chastity在現代西方的語境中只關乎性的層次,或是包含更多的文化環節?
2) 在中文語境中,貞潔為何?貞節又為何?兩種詞語的文化內涵和特定歷史情境中所指涉的意義又是什麼?
3) chaste & chastity等同於貞節或是貞潔?在兩種語言的翻譯過程當中,有怎樣的指涉概念文化內涵也同時被轉換或偷渡過來?
4) 關於chaste, chastity貞節與貞潔的道德條目,它們在性別面向的內涵又是什麼?如果它們只是單面向的德目,那麼它們的運作機制表現的是怎樣的社會認同以及權力關係?

1月 05, 2009

元旦電影節 2009: 見客篇

2009.2.2

在家窩了快整整兩天,也該出門見見人了。晚上跟牛哥和Rick吃飯,給他們送行。一個在西岸找到博士後,一個要去斷背山腰念博士,這場飯局後,也許不會再見面。

吃飯前去電影院看這檔期的第二志願Doubt。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想,只是我覺得這部片有點虎頭蛇尾。這部改編自普立滋獲獎舞台劇的電影,導演自編,而且也是原來得獎舞台劇的編劇,自然對自己的作品相當熟悉。演員表現出色,梅姨和Philip Seymour Hoffman基本上已經離開地球表面,演這種硬裡子的戲實在已經沒法挑剔什麼了;Amy Adams難得有這麼內斂的演出,證明了這位天才型演員表演能力的寬廣,也再次鞏固她在新生代演員中實力派的地位。在年紀和資歷都高出她太多的影帝影后夾攻下還能如此攻守有度,讓自己的角色不致被完全奪走光彩,非常難得。

這部設定在一九六零年代初期的片子一開始就破題,藉由神父引用美國總統甘迺迪被暗殺的事件,點明Doubt指的是對信仰的疑懼,信念的動搖。隨著故事的推移,我們很快發現困惑也引證到對於真相的追求上。在沒有人掌握確切證據的狀況下,我們究竟應該憑什麼來確認何為真相?電影的後半部是神父與老修女圍繞在這主題上的兩人大戰,神父對於自己的善意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並認為不該因為他人的質疑而怯懦;老修女則對於自己認定的真實毫不懷疑,哪怕旁人懷疑她對神父窮追猛打是出於私怨。

電影很小心地不留下任何線索,讓所有人無法確定究竟那樁懸案的真相為何。這是相當高明的安排,因為它要觀眾思考的根本不是神父與男孩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周邊的人藉由旁敲側擊來處理這件事情的態度,偏見,以及預設立場。根據IMDB網站的資料,即使是同戲演員,也只有飾演神父的Hoffman自己知道所謂的真相。關於這個案件,電影要我們思考的可能是我們究竟是根據什麼來判定我們眼中的真相。我們究竟是在怎樣的過程當中決定了什麼是真實,而那究竟是鐵錚錚的真相,還是我們主觀認定的「真實」?憑的是拼湊出來的間接物證?還是個人偏見?還是口耳相傳的謠言?就這點來說,我認為本片後來的高潮戲處理得不好,因為它露了馬腳,終究忍不住暗示真相有可能是什麼,使得故事一下子失去原有的高度張力和辯證厚度。


這部片讓我聯想前陣子準備口頭報告時讀到的一段傅科。傅科在他1976年的一場演講中,提到西方現代人文科學甚至所有科學的一個問題,在於他們對追求真相的執迷,已經變成知識生產所服務的唯一目的。權力、知識、與真實的追求三者彼此交錯之下,西方現代科學不知不覺將真實變成知識的根本價值,知識也因此變成了關於真實的論述(truth discourse);久而久之,掌握了知識也跟著便掌握的權力,透過對所謂真實的瘋狂執迷,知識與權力變成彼此的附庸。傅科是這麼說的:

"We are subjected to the production of truth through power and we cannot exercise power except through the production of truth. This is the case for every society, but I believe that in our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wer, right and truth is organized in a highly specific fashion. If I were to characterize, not its mechanism itself, but its intensity and constancy, I would say that we are forced to produce the truth of power that our society demands, of which it has need, in order to function: we must speak the truth; we are constrained and condemned to confess or to discover the truth." (p.93)

當然傅科想要表達的比我剛說的複雜得多,但是從這席話回看Doubt,也許可以有些啟發。


2009.1.3

中午給貓大的主人請吃飯。我們約在久違的德州牛排館,不好意思讓他們太破費,另一方面也是才吃過早餐,所以只點了個六磅沙朗。一路聊天相當愉快,後來發現他們給的支票很小一張,雖然聊勝於無,可是這也太寒酸了吧。

在Dunkin’ Donuts喝咖啡上網,坐到傍晚才回家。晚上放很認真在惡搞的Sukiyaki Western Django(2006)。原來我從來沒看過三池崇史的作品。這位導演很扯,平均一年拍三到四部片,十多年來已經累積了七八十部片的資歷,聽說還不算電視作品那種小型的拍攝計劃。我的媽,拍MV搞不好都沒這麼快。

Sukiyaki Western Django坊間有兩種中文譯名,〈壽喜燒西部片〉與〈日式牛仔一品鍋〉,很明顯向spaghetti western致敬的電影,同時企圖拍出日本味的spaghetti western,野心可佩。光是美術與服裝設計就值得一看;木村佳乃、伊勢谷友介、佐藤浩市等明星掛牌,還有昆丁塔倫提諾客串,也是一大賣點。有一篇潑在馬康多部落格的影評把這部片關於莎士比亞以及日本幕府乃至日本神話的多重指涉介紹得很詳盡,對認識這部片很有幫助。

可是我對這部片完全以英語演出有點疑問。連續看了兩部由日本人攝製卻全程英語發音的電影,我有點困惑究竟動機何在。Resident Evil: Degeneration演員本身是美國人那也就算了,可是Sukiyaki Western Django那生硬的英文實在有點干擾觀影。我當然知道這些演員很努力在念詞,也下了很多功夫,但是如果可以用自己熟悉的語言傳達更豐富的聲音表情,又何必硬要講英文?講英文會比較像西部片嗎?不是的吧?你都成功營造出日本味的西部風情了,就講日文吧,老大。反正都是惡搞了。

2009.1.4

中午起床就廢廢廢。看電視廢,上網廢,看DVD廢。

TBS在放終極警探3,就癱在沙發上看了起來。以前第一次看還沒什麼感覺,現在再看突然感覺,靠,能在紐約市現場這樣拍,而且是電腦特效還沒做起來的年代,其實真是了不得的事。John MaTiernan畢竟有膽識。

電影節最後一天,Netflix送來一部特長片,2007年、160分鐘長的The Assassination of Jesse James by the Coward Robert Ford,片名也長,厲害厲害。


這部片到處都在打小布的名號,也是海報的焦點,固然是乘明星之便,同時小布也身兼製作人,身兼數職也不輕鬆。單就表演來說,他演出從前沒有過的陰晴不定和邪氣,有時甚至出現一種難以捉摸的詭異,讓片中的傳奇匪徒Jesse James的猜忌不安表露無疑,威尼斯影展頒給他一座影帝大概滿實在的。IMDB說威尼斯影展上放的是導演剪的四小時版,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所以給了小班影帝?會不會因為這樣,所以商業放映版濃縮到160分鐘,導演就不願意在DVD放任何特別收錄?不過以他賞心悅目的攝影(入圍超多攝影獎項包括奧斯卡),遲早會出Criterion Collection版本的吧?

扯遠了。雖然說本片光環盡在小布,但故事主人翁其實是Casey Affleck演的Robert Ford。他被定位成男配角真是委屈了,雖然個人並不特別喜歡這演員(其實Affleck兄弟我都不是頂喜歡),不過他的表演能量很飽滿,看他一步步經營Robert Ford的角色,把他和Jesse James之間複雜的情感關係表現得很不錯。這部片讓我想起很多描寫黑吃黑的黑幫電影,像是無間道2啦四海好傢伙啦,都描寫到幹完一票後某個黑道因為猜忌而開始一個個幹掉同黨,搞到最後同黨裡有人跑去跟警察合作當秘密證人的過程。我在想:四海好傢伙會不會是從Jesse James的案子得到靈感的呢?

就寫到這,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