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28, 2009

看片小記: 蘋果 (2007)

這部DVD去年初就已經買了,供在客廳一整年都沒去動,這月中終於領教了這當初讓中國大費周章禁演搞得天下皆知的電影。每次有所謂的禁書禁片出現就是這樣,一禁天下皆窺奇,你越要禁人家越要看,搞到後來人手一片,比那些沒禁的還出名。

像這樣剖析資本主義「侵略」對新中國造成的衝擊的電影,蘋果不是第一部,也絕不會是最後一部。賈樟柯的〈世界〉(2004)對這個題材的處理,以他獨到的人文關懷引人入勝,批判少了些,多的是對於資本主義與現代化的一種迷惑和悵然。陳果的〈榴槤飄飄〉(2000)相較之下接近〈蘋果〉的敘事主題,就性與身體的切入點檢視資本主義時代對於新中國的衝擊,但著重在刻畫某種純真的失落,又想藉香港都會底層的邊緣人生活,拉開一個時代格局,力道上卻差了些。李玉聰明的地方在於緊緊抓住性這個敏感的切入點,用性、身體與北京社會直接的對比,來突顯資本主義扭曲人性的那種荒謬。而且這部片問世的時機恰好對應了中國過去半世紀來經濟成長最激烈最快速的幾年,時效性絕佳,使它的話題性和電影本身足以等量齊觀。

李玉對電影美學中象徵的使用有一定的敏銳。她在許多鏡頭下都表現出安排物件上的巧思,比如說劉蘋果在用驗孕棒看是否懷孕時,頭上的電燈因為公寓突然斷電而熄掉;或者有一幕劉蘋果失魂落魄走在路上,鏡頭正面對著她,然後往右移開又讓我們看到另一個劉蘋果時,發現原來她是和一面大鏡子並肩而行。凡此種種一閃而過卻意義豐富的畫面著實不少。個人最欣賞的一個鏡頭出現在安坤於小孩出生後,他拿著一張不知是什麼的紙,一臉愉悅且暗自喝采,轉了個彎,轉而以整個背面對著鏡頭。這時候安坤放慢腳步,鏡頭拉近他的肩背,頭微向右偏,彷彿若有所思。電影其實並未清楚告訴我們安坤手上拿的是什麼、安坤知道了什麼使他高興、以及他若有所思些什麼,但是在那短短十幾秒中,沒有對白,沒有任何劇情上直接的訊息,光是看著安坤的背,已能猜到他可能在醞釀什麼想法,即將做什麼決定。短短十幾秒,用最簡單的運鏡和肢體語言表現出至醜陋貪婪的扭曲人性,這真是場面調度與鏡頭運用相當精采的示範。

安坤主動迎合金錢誘惑並任由它扭曲自己,是這故事所呈現的人性風暴中最鮮明的一個個案。他以猜忌掩飾因貧窮而來的自卑,也懂得利用卑微的身分,掌握時機勒索金錢。他其實是最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平凡人,不斷在其實相當骯髒的小奸小惡和偶然良心發現的罪惡感之間徬徨擺盪,卻往往只是被欲望驅使,不過是物慾橫流時代下卑微的棋子。王梅雖然也操作金錢遊戲以求自保,卻是最弱的角色,個性最扁平刻板,彷彿所有的忿怒和出軌只是為了報復老公的漁色,卻在後來似乎對安坤動了心,還同情起劉蘋果,又不交代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感情曲折,連累金燕玲也只好表現得綁手綁腳。反而是處於這場風暴核心的林老總和劉蘋果,其實是謹守著原則的舊時代產物。劉蘋果從頭到尾都任人宰割,在安坤和林老總之間當真是「身」不由己,不但身體與慾望無法自己掌握,連孩子都成為利益交換的物品。而她的無辜加上守著婚姻關係和身體不賤賣的原則,兩相襯托之下有種沉默但堅定的正直。電影藉這角色之名,除了明白道出今日北京在全球資本快速流動、古都在金錢與欲望四竄下人性的詭詐與無奈,彷彿也想藉劉蘋果為北京城或者為當下的中國守住一星希望。雖然片尾暗示了劉蘋果還是不得已回到安坤身邊,但她畢竟沒有出賣自己,她還守住了最後一條道德界線。

與前者三人相比,林老總其實是最值得討論的角色。從片子一開始,他那買春行徑、一身俗不可耐的行頭、金戒鑽表賓士車的暴富、加上幾近粗魯的氣質—還有那意有所指的粵語(這是欺負南方人嗎?),讓人很快就能將他和刻板印象中跋扈狡猾金錢至上又齷齪不堪的奸商連在一塊(梁家輝真的演得有夠讚)。但除了好色和沒品味之外,他其實和劉蘋果一樣天真無辜。我們可以看到他很認真經營足療按摩事業,用心思指導員工還教他們如何應付難搞的顧客,也沒有侵犯女員工(除了劉蘋果那次擦槍走火);就這些線索來看,他竟是個盡職的商人。而他真的是。當他發現劉蘋果懷孕,而他有可能是孩子父親時,他分別與王梅和安坤夫婦簽了協定,並且完全遵守協定的內容。他不但熱心參與劉蘋果整個懷孕的經過,在安坤告知林老總說他是孩子的生父時,他乾脆地付錢給安坤,盡心盡力照顧劉蘋果和小孩,也完全不再碰劉蘋果。事實上,如果留意整個故事的發展,林老總在那次和劉蘋果發生關係後,根本沒再和她有過親密行為。如此看來,風暴核心也應該是罪大惡極的奸商林老總,反而和劉蘋果同樣正直有原則,是個謹守商業道德的生意人。

李玉的用意是什麼?該要怎麼看待這樣的安排?我想,與其說李玉想透過〈蘋果〉戳開中國首都經濟快速勃發下的荒謬與不堪,不如說她以這部片表達她與許許多多中國人面對所謂與資本主義現代世界接軌的徬徨。究竟資本主義是什麼道理?現代是怎樣的一回事?該如何看待暴發的富商和貧苦的移工?面對這樣多的物欲這樣大的誘惑,人性能守住哪條道德底線?這些每天拋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李玉也是賈樟柯等中國第六代導演的時代關懷;而李玉在〈蘋果〉中留給我們的回答,變成電影最後的片段:車陣川流的北京大馬路上,來方的路中央擋了一部車;鏡頭逐漸拉近,閃著燈的賓士車有人走了下來,更近距離細看,原來是林老總的車拋了錨,鄰座的安坤只好下來和他一起推車,緩慢地、吃力地將那賓士移到路邊。

這看來頗為突兀甚至與故事線脫節的片尾,可以當做一個超現實的寓言:賓士車這等堂皇富貴,也會有拋錨的時候,一同上了這班車的大夥,這時還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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