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讓中國第六代導演王全安勇得2007柏林金熊的作品,呈現內蒙的草原風光,用我辨認不出的樂器和擠在一團的綿羊編織本片第一個畫面(也是美版預告片的第一個畫面)。王全安鏡頭下的蒙古其實少有深焦遠景,常常是中景甚至特寫,讓觀眾看到圖雅(令人無比敬佩的余男)包得腫到無法辨認性別和曲線的身體和她心事深藏得難以看透的木然表情,也看到巴特爾的無奈和森格的茫然。蒙古草原或大漠的雄渾,在片中往往不容易見到;在中國社會/文化邊緣生活著的人,才是故事的核心。(值得一提:電影中最遼闊最「蒙古」的景象,竟然是影片中電視上蒙古人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的畫面,對比何其精準又多麼諷刺!)
這部片要透過圖雅呈現的乃是女性勞動者的圖像。就這點來說,王全安的紀實風格在呈現故事張力和底層生活的刻苦與韌性,維持著像李揚或早期第五代導演會有的那種人文色彩濃厚的社會主義性格。但是就這部片來說,王全安極度的內斂含蓄,和謹守質樸的影像敘事,使得本片和〈盲山〉對比下少了許多煽情的狗血。除了圖雅帶著兩個小孩在醫院向自殺未遂的巴特爾動怒落淚的那個段落,大部份故事推動都無甚起伏地圍繞在一波波的求婚者,他們的利益算計(如何娶回圖雅同時擺脫巴特爾),還有圖雅無論如何都要巴特爾得到照顧和她不乞求於人的執拗,卻又無法面面俱到的這些瑣碎卻又微妙的細節上。
〈圖雅的婚事〉是值得耐心進入到它故事世界中的電影。我們一步步看到圖雅解決一道難題卻又面臨一道新的難題時,其實也是王全安慢慢將我們拉進圖雅的困境的過程。而真正有趣的地方也在這裡:本片很可以刺激我們反思所謂婦道與女性情境的問題。一個蒙古婦女的處境為什麼能夠使我們感同身受?圖雅守著巴特爾,是出於深厚的夫妻情感,也有可能是要謹守不改嫁的婦道。需要一個新的男人來主持家務,可能單純來自繁重勞動力的需求,也有可能是男人為中心的父權家庭傳統。而圖雅的固執,是終一,也可能是別的。但為什麼是改嫁?為什麼是一夫一妻為單位的家庭價值?有沒有可能其實本片的編導代替(華人社會甚至主流西方的)觀眾投射了一雙漢人的眼睛,讓我們用我們熟悉的婦女傳統去理解圖雅的處境?取個例子來說,開著賓士車的石油商高中同學寶力爾在圖雅家中聊到他去澳門談生意,無意間聽到蒙古歌謠而思鄉落淚,不斷感嘆蒙古的好。那麼,屬於蒙古人的男女觀念、家庭價值又會是什麼?
我要說的是,內蒙的家庭傳統很可能有它別於漢人傳統的特色,而他們夾在外蒙古和漢人社會的中間,或許其實折射兩邊不同的家庭價值,但這些價值的差異卻在我們預設的詮釋觀點下壓平了。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這些漢蒙兩造間家庭傳統和男女價值的差異在漫長的歷史作用中被消磨掉了;但我寧可相信,蒙古自治區的放牧生活方式只要還保留著,他們特有的家庭、婚姻、男女觀念應該還存在一些不同於漢人的痕跡。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對於圖雅的婚事能啟發的關於中國婦女問題的可能性來說,若只停留在婦道難違/為、女性壓迫等慣用邏輯中,卻不去探究這種歷史傳統的洗刷過程,會是相當可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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