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07, 2013

沉睡的二郎,宮崎駿的夢

風起 (風立ちぬ, 2013)

過去二十多年來、每出片即翻新日本影史票房紀錄、已成日本電影票房救世主的宮崎駿,推出新作《風起》隨即發表退休宣言,讓這部懷舊色彩濃烈的動畫立時成為影迷絕不可錯過的話題作品。或許也是這樣的特殊緣由,片商不讓國人久候,在本片仍於日本院線上映中便引進寶島,台日戲迷同時見證、或許也是心疼一個時代就此畫下句點。

《風起》奠基於史實,講的是成長於二戰前的飛機設計工程師堀越二郎的故事。自小便夢想乘翼翱翔天際的堀越二郎,在研究所畢業後進入三菱工業,負責航空器設計的工作。由於天賦、努力不懈、與長官賞識等的配合,在短短兩三年內設計出太平洋戰爭時橫行整個西太平洋上空的零式戰鬥機。除了逐夢的勵志故事外,本片也穿插淒美愛情故事線,搬演二郎與關東大地震時因緣邂逅的少女菜穗子重逢、進而互許終身、最後仍不免生離死別的催淚戲碼。

宮崎駿的老影迷應該從電影一開場就注意到,畫面運用尚稱古典的宮崎駿,在《風起》的電影語法做了頗大的改變,在標準的敘事鏡頭之外穿插不少主觀鏡頭與帶有超現實色彩的鏡頭。雖說宮崎駿的作品本身便因為主題關係總是富饒奇幻似夢的氣息,但透過鏡頭使用本身傳達的超現實語法,則更有風格、效果也更強烈。《風起》中少年堀越二郎從夢中到醒轉的開場戲,不但主觀、敘事鏡頭交錯使用,古典與超現實語法穿插,使人忽而以為此刻是二郎的夢境、又或回到了現實。當這組長達五分多鐘的開場還是以無對白的方式進行,一切都抽象化到宮崎駿動畫裡空前的高度。這無疑向我們表示,這部宮崎駿告別影壇的作品,將會是一部頗藏暗碼的電影。

因此宮崎駿的啟蒙與追夢故事跨越到動畫文本中,與二郎的成長故事交相呼應,觀者你我自能感同身受:宮崎駿透過為數不少的主觀鏡頭、夢中與偶像人物的相會,也是在與年輕時的自我對話。而宮崎駿努力掙脫帝國主義與國族情感的制約,為自己、也為堀越二郎找到追求理想/夢想而自在呼吸的空間,或許難得。只是,我總對這種略嫌天真難以買帳。畢竟這裡談的可是橫掃太平洋天際、令盟軍吃盡苦頭的空戰神器零式戰鬥機。堀越二郎清楚知道,他是在為日本帝國海軍設計海上戰鬥機;他也清楚知道,為能實現設計出夢想飛行器,在當時只有傾全國人力財力、得到政府支持的軍方有足夠資本來助他圓夢。此時突顯二郎在設計藍圖前的造夢過程、並不斷強調要追上航空技術落差二十年的歐洲義、德強國,卻直到片尾才蜻蜓點水地讓他為成批撞成廢鐵的零式戰機嘆息,而輕描淡寫隨零式戰機犧牲的同胞以及二郎自己的內在掙扎,本身便是對於戰爭與帝國神話陰暗面不折不扣的浪漫化。以環保、反戰的《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 1984)奠定地位的宮崎駿,收山之作卻以這樣的英雄人物故事來交換他長期以來旗幟鮮明的人道色彩,令人納悶這種懷舊如何不也是國族神話的國王新衣。(有關宮崎駿這次選定題材的掙扎,坊間已有討論。

也罷,至少,「飛行」作為宮崎駿一個重要的創作關懷,仍是首尾一貫、初衷不改。回到電影本身,宮崎駿且保有其細膩、富詮釋深度的情節布局。我注意到,打本片開場的童年二郎之夢伊始,堀越二郎屢屢的昏睡、夢境與甦醒,成為鋪陳、銜接、或收攏一場戲的橋段。在百二十餘分鐘片長的篇幅裡,宮崎駿讓我們看著二郎至少()睡三次、做夢三次以上。何以要有這樣的安排?宮崎駿想要表達甚麼?

比較容易聯想的說法可以從夢與現實的對比下手。堀越二郎得以在夢中與崇敬的飛機設計師對話、交心,對他來說或許不足以和現實中設計出自己理想飛機的成就感與滿足感相提並論;但若是考慮到自己設計的飛機終究成為戰爭機器,載一個又一個的日本青年去送死、然後運回一堆廢鐵,則夢裡要遠比現實美好多了。夢()是堀越二郎之所以成為堀越二郎的起點,而或許對宮崎駿來說,能夠回歸起點/初衷,才是堀越二郎啟動飛行夢想的最好歸宿。電影中的堀越二郎,此生的兩個最愛,飛機與菜穗子,兩者在他青春正盛時一起降臨、也同時離他而去。如果訣別是人生必要的幻滅,那麼,回到夢中的真實難道不是最好的治療嗎?也因此,片中的最後一場戲,堀越二郎在現實中哀悼零式戰機堆成的廢墟、同時在夢中與菜穗子告別,如此讓夢為現實灌注繼續生活的能量。

但我忍不住想,堀越二郎()睡與夢的設計,或者還可以有另一個切入點:宮崎駿在堀越二郎身上投射自我認同。二郎實踐自己的兒時大志、設計出心目中完美的飛機,也許與他和幼時心嚮往之的義大利飛機設計師卡普羅尼的對話一樣,都是一場太過美妙的夢;而宮崎駿這一場超過三十載的動畫大師之路,成就幾多神話與幻夢,這生命旅途本身又何嘗不也是另一場夢?這麼說來,昏睡與夢成了本片的魔幻鑰匙,為我們開啟老年宮崎駿與青年堀越二郎之間的時空之門:是堀越二郎進入宮崎駿的夢中,也是宮崎駿進入了堀越二郎的夢,堀越二郎()睡的,也是宮崎駿的長睡不醒。選擇以《風起》步下事業舞台的宮崎駿,或許還在半夢半醒之間,不知是仍在現實中、或是回到夢裡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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