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14, 2013

看片小記: 東京物語 (1953)

安居在廣島附近的老夫婦決定到東京探望小孩,打算借住在長子處一個月,與久未見面的兒孫們團聚、也在這首善之都走看遊覽。終於和子孫聚首的夫婦沒有想到,久居東京都的子女早已變得世故非常,對於雙親來訪不但沒有興奮熱絡,反而想辦法支開他們、好讓自己的生活能夠不受干擾。相較之下,只有姻親關係的媳婦、因次子在太平洋戰爭中亡故而守寡獨居多年的紀子,悉心服侍、善盡孝道。

若有所失的夫婦決定提前返鄉,然回程中又生變故:老婦因不堪旅途勞頓,在大阪探望幼子時病倒。老夫老婦希望能全家聚首的心願終於成真,只是,這次是子女們趕回廣島,守在老母的病床前…

《東京物語》是小津安二郎滿五十歲的知天命之作。就故事來說,本片就像所有的小津作品一樣平鋪直敘沒有曲折,都是處理家人關係與情感的倫理劇,乍看之下平凡無奇,卻在細膩處照見人性掙扎、世情冷暖、乃至時代脈動。《東京物語》特別讓東亞文化下的我們感同身受的,首先當然是老夫老婦在東京探訪子女的遭遇和體察到的人情冷暖;骨肉至親的疏冷與現實,對比媳婦的親切體貼,當真諷刺無比又讓人不勝唏噓。

不過我不認為小津有意藉此批判長子幸一或獨生女志泉的不孝;我傾向於如此想:小津藉這兩個人物所要表達的不是無情冷漠,而毋寧是都市化進程下人性的轉變。久居城市的兩人的務實與功利性格,無非是現代大都會的普遍性格,這比較接近小津想要傳達的無可奈何的世情冷暖。譬如女兒志泉的算計、碎嘴叨唸與「現實」,和她後來哀哭母親過世兩相對照,非但不是偽善,反顯得有些直率而可愛了。畢竟,小津的電影中沒有所謂的壞人,他習慣保持一種帶著溫度的距離感來體察人世,一切都不過是人情流轉,無關善惡(這種包容溫潤的人生哲學後來讓侯孝賢發揚光大)。

(原版電影海報超有味道的)
然當時的日本社會才剛進入冷戰揭幕的1950年代,二戰記憶與原爆創傷不遠、國家也甫脫離美國託管,這些歷史似乎沒在《東京物語》的故事中留下痕跡。正當我開始從困惑轉為不耐時,電影適時讓老夫周吉走訪昔日戰友。酒過三巡後,這幾位老男人開始感嘆戰死的兒子等等,我們才終於感受到戰爭記憶在他們身上的重量以及留下的陰影。送走黑髮人,面對物資仍缺、百廢仍待舉的年代,初老的男人別說效忠天皇、重建社會,甚至跟上正要開始快速轉動的新時代,都已無心也無力,除了買醉還能如何。

《東京物語》講的雖然是這麼個沒有激烈衝突與轉折的故事,但不慍不火的小津安二郎自有高明的說故事技巧。大約看到一半的時候,我(才)開始注意到,這部片儘管平淡,但大量近景乃至特寫的使用,加上絕大部分的鏡頭都不超過十五秒,讓電影保持一定的節奏與人物表情辨識度,減輕觀眾的負擔。如果臉部近景/特寫與較快的剪輯,是通俗商業電影的重要技巧,那麼小津安二郎在構築影像敘事這方面,不但善用活用空鏡頭、場面調度與景深(他利用畫框觀念來展現景深的能力已臻化境),對觀眾也相當體貼親切。

這部公認影史最偉大的一部作品在2011年數位修復完成,數位修復版在今年電影問世滿六十周年、小津安二郎的百一十歲冥誕之際來台公映,配合山田洋次與侯孝賢的致敬之作三部接力放映,頗是觀眾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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