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16, 2021

看片小記 阿依達的救援行動 (Quo vadis, Aida?, 2020)

從五月下旬開始的三級警戒,總算在疫情趨緩下「微解封」。封關近兩個月的戲院終於重新開張,我在重啟當天選了波赫作品《阿依達的救援行動》買票進場。

面積僅台灣1.5倍大的蕞爾小國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Bosnia and Herzegovina),和所有巴爾幹半島地區一樣有著紛擾不斷、歷史爬滿血跡與戰爭瘡疤的命運。也因此,自蘇聯瓦解以來,波赫1991年宣佈獨立、隨即內戰爆發、到1995年戰爭終於結束,我們能看到的波赫電影作品,都不脫戰亂悲劇:兩部奧斯卡等級作品,包括獲得最佳外語片的《三不管地帶》(No Man's Land, 2001)以及入圍最佳國際電影獎的《阿依達的救援行動》,以戰爭中波士尼亞婦女受集體強姦並屠殺為題材的《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For Those Who Can Tell No Tales, 2013),和《旅行之歌》(Grbavica, 2006)。

查了《阿依達的救援行動》導演Jasmila Žbanić,才發現這已經是我繼《旅行之歌》與《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以來第三次觀賞她的作品。有別於兩部前作著眼於歷史當下、以回溯或默然將戰爭慘酷置於背景,《阿依達的救援行動》回到四分之一世紀前的戰爭現場,逼視1995年波士尼亞人面臨國內的塞族軍隊獵捕、屠戮的焦急與絕望,和逃難與等待救援的迫切與無助。故事發生在1995年,拖宕近四年的波士尼亞戰爭在塞族軍隊推進到極點下大勢底定、走向尾聲。波士尼亞邊陲小鎮Srebrenica原是聯合國維和部隊駐守的安全非戰區,卻在塞族無視聯合國的最後通牒下強勢攻佔;最後通牒宣稱的砲轟回擊從未發生,小鎮裡數以萬計的波士尼亞穆斯林集體逃向聯合國部隊基地尋求庇護。

阿依達是聯合國工作人員,負責翻譯;她也是Srebrenica當地的波士尼亞穆斯林。當塞族軍隊大舉進城,當地的聯合國部隊卻毫無後援,面對蠻橫的塞族軍隊也只能束手無策。逃難的波士尼亞居民設法躲進聯合國駐地卻橫遭阻擋,阿依達能盡的最大努力,除了扮演好翻譯的角色,便是設法讓自己的丈夫與二子能逃脫塞族軍隊的搜捕。塞族軍隊承諾護送逃難的波士尼亞居民前往安全地區,該運送傷患前往醫院的巴士卻無一抵達,運送男子的卡車也不知所蹤,阿依達則在分秒必爭的奔走中獨力對抗焦急與絕望。

《阿依達的救援行動》並無好萊塢電影制式的happy ending;正如真實世界裡的戰爭從不保證救贖,本片也不提供皆大歡喜的結局。阿依達最終沒能成功救出親夫與二子,本片也一反導演前作《旅行之歌》、《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的溫柔,讓我們看到塞族軍隊不經審判調查便屠殺手無寸鐵的波士尼亞男子,也看到阿依達的絕望與最後的沈默、認屍現場的哀痛潰堤。而真實世界中的Srebrenica屠戮,超過八千名波士尼亞人死亡,屍體在經過二十年才陸續從荒野被挖掘出來。

《阿依達的救援行動》毫不浪漫,旁觀波士尼亞人在塞族軍隊的粗暴殘酷下的無助與絕望,雖不至於如坐針氈,卻也絕不輕鬆,甚至會有些不舒服。本片也不無控訴地直陳聯合國部隊高層對於Srebrenica悲劇置之不理,形同放棄救援與默許屠殺,讓駐地的前線部隊毫無後援只能撤退,是放任塞族軍隊為所欲為、釀成悲劇的直接幫凶。正如同片中苦等後援空投炸彈而不可得、高層長官皆閃躲不見人影而痛罵What good is ultimatum if you don't deliver it的聯合國駐地指揮官所示,身為最高權責機關,在最應該介入的關鍵時刻卻選擇逃避,無異於邪惡。

Jasmila Žbanić或許要刻意表現塞族軍人的凶惡殘暴,這也勢必在波赫國內引發爭議與舊恨。但真正慘酷的是戰爭本身所製造的人倫悲劇。在討論《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時,我提到維舍格勒五百年帝國征伐所留下的歷史仇恨;在Srebrenica的族群血仇,相信也是類似以歷史向現在咎責、以仇恨追討正義的模式。《阿依達的救援行動》有個片段,在聯合國部隊駐地大門,前來追捕波士尼亞穆斯林士兵的塞族軍隊裡,一位年輕士兵和阿依達打起招呼,不無輕蔑的話家常;原來他在戰前曾是阿依達的學生。

因為一場戰爭、因為被召喚的歷史記憶,彷彿誘發沈睡已久的深層憤怒,原來是街坊鄰居、親切相處的人,轉眼成為血海深仇的死敵。戰爭如此荒謬,最和善的人能做出最殘暴的行徑。「歷史」同樣荒謬,成為創造記憶的素材與製造仇恨的觸媒。「正義」、「公道」成為私刑的藉口,和解必須以洩憤為前提,這是所有歷史悲劇的真正悲劇。

本片的結局,阿依達在戰後多年隻身回到家鄉,回到曾經的居所。那個「家」,建築物還在,但已破碎不成家,名符其實的家破人亡。阿依達堅持要回此公寓,也回到學校教書,電影的尾聲是學校裡的歌唱表演,鏡頭帶過一張張天真無邪的孩童臉孔以及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成人臉孔。有些塞族人留下來,也有些波士尼亞穆斯林像阿依達一樣回來了,曾以刀槍、死亡與強暴撕裂的兩族人,又宛如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地,在同個鄰里共同生活。但這些人沈默的神情中,卻有股說不出的、無法解讀的情緒。

我們或許會問阿依達們為何要回來,也或許會問留下來的塞族人們,想對穆斯林鄰人們說什麼。《阿依達的救援行動》原片名Quo vadis, Aida?這問句是個極老的聖經典故,原意大約是「去哪裡」、「往哪裏去」。阿依達的救援行動最終失敗了,而獨自存活下來的阿依達、或者說帶著歷史創傷的波士尼亞人、又或者說家國遭仇恨深深撕裂的波赫,從此何去何從,彷彿血未乾凝的傷痕,才要開始結痂。


*題外話,但不是那麼題外話:有關Srebrenica屠殺事件可參考維基網頁。一如波士尼亞戰爭——或者說幾乎所有戰爭,屠殺經過也發生了強姦波士尼亞婦女的事件。Srebrenica與維舍格勒一北一南,兩地相距約十公里。
**延伸閱讀:有關波赫複雜的建國獨立、族群概況與內戰始末,對照《阿依達的救援行動》,可參考影評人翁煌德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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