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9, 2017

維舍格勒的女人們

(法文版海報,片名為「維舍格勒的女人們」)
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 (For Those Who Can Tell No Tales, 2013)

由婦女救援基金會與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合作催生的〈Women’s Power: 2017國際「慰安婦」人權影展〉,是國內首見的慰安婦主題影展,參展影片只有六部,而看似十天的展期,真正安排影片放映的只有四天。創業維艱,又受限於題材特殊,規模拮据可以理解。不過主辦單位頗有誠意,幾乎所有場次都安排映後座談,也看出婦援會與阿嬤家的寓教於影的用心良苦。

不過,六部參展影片中,兩部《戰爭與眼淚》和《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並非慰安婦題材的作品,而是以1990年代前南斯拉夫內戰、賽爾維亞屠殺為背景的作品。如此安排可能和主辦單位對慰安婦議題的定位有關,想要擴充為更廣義的戰爭與性(別)暴力課題。我看的其中一部是《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此前已在2014年的女性影展登台,如今是二度在國內放映。這部富高度紀實色彩的劇情片其實是同名演出的女主人翁、澳洲編舞家Kym Vercoe的親身經歷,由薩拉耶佛出身的導演Jasmila Zbanic,藉由Kym於2011年兩次造訪波士尼亞邊境小鎮維舍格勒(Višegrad)的遭遇,側寫1992年波士尼亞地區內戰中賽爾維亞人對穆斯林進行的種族清洗式屠戮、特別是對於穆斯林婦女的大規模強暴與屠殺。

影片的一開始是女人出現在車廂中,窗外雪景襯出她的剪影。這是故事主人翁Kym。她被帶到警局,不知為何被關進審問室。鏡頭切換時空到六個月前,2011年夏天,人在澳洲的Kym決定給自己來一趟波士尼亞背包之旅。她很興奮地規劃了完整的行程,包括知名旅行作家的手冊、196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斯拉夫籍作家Ivo Andrić的小說(註一),都成為她旅途上的讀物。她來到作家的出生地、波士尼亞邊境小鎮Višegrad,並根據旅遊手冊的推薦,下榻知名旅館Vilina Vlas。在異鄉,所有人得知她來自遙遠的澳洲,第一個反應都是「袋鼠」;回到旅館,Kym毫無來由地睡不著;她百無聊賴上網查了這家旅館,赫然發現1992年波士尼亞爆發內戰、賽爾維亞人對當地穆斯林進行種族清洗式的大屠殺時,曾以「醫療中心」為名,將旅館變成集體強暴並殺害穆斯林婦女的集中營,受害者達兩百人。

帶著這股衝擊回到澳洲的Kym無法忘懷她的無知以及她親臨這段歷史的震撼。她更不能接受的是,這段不過是二十年前的駭人歷史,在當地竟沒有任何紀念碑等文物,旅遊手冊更無一字提及。Kym致信旅遊手冊的作者,更決定再次造訪波士尼亞,試圖挖掘更多這段湮沒在宛如巨大黑洞的沉默之中的歷史記憶。Kym拜訪塞拉耶佛,訪問社運人士,也在Višegrad拜訪當地學者,探詢Ivo Andrić故居。但Kym沒料到,她在訪客稀少的Višegrad四處拍照攝影、還偷摘民宅花園裡的菊花,引來警察大動作羈押審訊。塞爾維亞裔的警方知道她的企圖,也以暗示她不再受歡迎的方式間接下達驅逐令;但Kym在離開這座冷酷的小鎮前,她必須入住Vilina Vlas。她有一項任務需要完成。

略具公路電影/成長故事範式的《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隨著故事推展、加上劇中人物Kym帶著DV攝影機拍攝Višegrad影像的紀實色彩,像是帶領我們回到澳洲編舞家Kym Vercoe真實的親身經歷。而這正是本片的創作企圖,當塞拉耶佛的社運人士對Kym說,當年Višegrad的舊橋上光天化日進行的屠殺,流的血多到無法行走,鏡頭也隨Kym帶領我們走過那座彈痕斑駁的百年石拱橋。二十年過去了,或許當年小鎮屠殺、強暴根本未留下任何影像紀錄,幾乎形同遭塞爾維亞封殺的Jasmila Žbanić也必須雇用塞爾維亞人來假冒導演(註二),帶著Kym與拍攝小組深入小鎮與Vilina Vlas,手持攝影的晃動影像傳達油然而生的不安,更強化身歷其境的影像真實感。彈孔留下了歷史痕跡,但血跡已清洗乾淨,飯店更以幽靜典雅之姿繼續招攬觀光客,而兩百名遭強暴、屠殺的穆斯林婦女如同洗淨血跡的舊橋與飯店裡潔白如新的床單一樣,有如歷史中被洗滌抹除的漬垢,彷彿不曾存在,連名字都找不到。

顯然,對於Kym與Jasmila Žbanić來說,這段針對女性的戰爭暴行不該被如此噤聲遺忘;或者應該說,沒有任何歷史該被遺忘。但我們又該如何記憶與評價歷史?Kym第二次造訪Višegrad中,在餐廳獨自午餐時,一位當地男性居民不請自來坐到她的桌前,帶著彷彿壓抑一輩子的忿恨,質問她是否知道舊橋的名稱。男子告訴她,舊橋的名稱叫做Mehmed Paša Sokolović橋,紀念的是曾經統治過這裡的土耳其人,而不是這裡生活的塞爾維亞人。土耳其人在這裡佔領統治了五百年,我們塞爾維亞人被壓迫了五百年,這才是妳需要知道的歷史真相。男子說完起身離開,留下沉默的Kym。

是啊,塞爾維亞人屠殺波士尼亞穆斯林是歷史,那麼欺壓塞爾維亞人五百年是不是歷史,要不要清算呢?但是,歷史真相能夠就這樣覆蓋上去嗎?歷史清算得完嗎?歷史真的能以殺止殺、以暴制暴嗎?如果要以仇恨來為報仇恨、用沉默來覆蓋遺忘,那麼仇恨何時才會停止,遺忘又何時才能甦醒?這或許是讓Kym困頓、也讓Jasmila Žbanić藉男子之口逼使我們反思的詰問。當然,歷史都不該遺忘,而仇恨也只會製造更多仇恨;真正困難的是,糾結在一起的紛爭情仇,誰有足夠的智慧與胸懷,能放下這些仇恨與殺戮?

或是,我們永遠只能在死亡、憤怒、與哀悼中無止盡且徒勞的循環?

離開警局的Kym並未遵照「暗示」搭上離開維舍格勒的最後一班巴士,她回到她覺醒的起點,Vilina Vlas飯店。她坐到床上,床單依然潔白如新;這時她掏出之前在鎮上偷摘的百來朵菊花,開始一朵一朵地數:女人一號,女人二號,女人三號…這是她紀念這段被噤聲的歷史、向兩百位在此地遭到強暴、最後死非其所的穆斯林婦女致哀的方式。這樣,她終於完成這趟旅程。這些女人終究沒有名字,但她們並未被遺忘。

電影接近尾聲的其中一組畫面特別讓我印象深刻。Vilina Vlas飯店裡的清潔婦打開Kym離去後的房間,發現床上堆著的那些偷摘來的菊花。畫面隨即切換到鎮上的Drina河,我們看著河面上維舍格勒小鎮的倒影,而鏡頭始終沒有離開河面。畫面接著切換到片中那出現數次的無名舞者,跳著他完全自由風格、無人能懂的亂舞。這一組三個畫面,Vilina Vlas客房中白淨床上的菊花是Kym對慘死在此處兩百名穆斯林婦女的悼念,而凝視著Drina河面上維舍格勒小鎮倒影的長鏡頭則該是Jasmila對歷史的思索。究竟歷史是什麼,真理又何處尋?我們所認識的「歷史」有其絕對的真相,或是它終究像那河上倒影,不過是面虛幻的鏡像罷了?我們緊緊盯著那面倒影,撲向它會溺死河中;但抬起頭,看到的卻是已洗淨血跡的古老石橋。歷史往往是沉默的,像是這座石橋,承受著人來人往的足跡、血跡、與紛落的白雪。

也難怪那人總是要發狂似地手舞足蹈。或許這是Jasmila與Kym一廂情願地理解,也或許那亂舞的男子正道出波士尼亞戰爭下的眾生相:那癲狂暴亂的身體就是這瘋狂的世界,而面對如此瘋狂的人世,我們也只能加入他,開始亂舞。

註一:Kym Vercoe第一次造訪Višegrad時攜帶的Ivo Andrić作品是1945年出版的小說The Bridge on the Drina/Na Drini ćuprija。
註二:Jasmila Žbanić早在2006年獲得坎城最佳影片金棕櫚獎的《旅行之歌》(Grbavica),便探討1992至1995年波士尼亞內戰中塞爾維亞人的暴行,而被塞爾維亞列為不受歡迎人物。雖然Višegrad位於波士尼亞境內,卻因為住民多為塞爾維亞裔,Jasmila Žbanić同樣不受歡迎,而《無人知曉的維舍格勒》必須以偷拍或假借的方式拍攝,影片自然也從未在當地放映過。

*有關1992年維舍格勒(Višegrad)屠殺的歷史,可參考維基網頁簡介。這場屠殺行動中有多處設置拘留所或強暴集中營;最惡名昭彰的Vilinas Vlas飯店與兩百名波士尼亞(多為穆斯林)婦女遭強暴屠殺的暴行,也有維基網頁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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