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02, 2020

Orlando to Orlando:身體的奇幻旅程

美麗佳人歐蘭朵 (Orlando, 1992)

英國導演Sally Potter的早期神作《美麗佳人歐蘭朵》改編自Virginia Woolf/吳爾芙於1928年發表的同名小說。電影來台上院線的當年,我還是剛開始領略電影魅力的青澀之齡,不但對於電影的美學成就、性別論述一無所知,甚至Virginia Woolf是誰也不曉得。即使如此,《美麗佳人歐蘭朵》依然在我心裡留下極深刻的印象。那約莫是我頭一次強烈意識到影像「唯美」的視覺震撼,片中男女瞬間切換與常保青春的不老之身,以及主角Tilda Swinton不斷對著鏡頭/觀眾說話、突破第四面牆的表演方式,都令我納罕久久。

或許拜疫情所賜,此番經典重映居然也請出《美麗佳人歐蘭朵》,雖然不是數位修復版,已足使我驚喜萬分,定要進場再次膜拜。就故事本身來說,本片其實毫無繁複駁雜:1600年,伊莉莎白女王治下的英國宮廷,年輕俊美的男子奧蘭多得女王青睞、受封與賜福;女王並命令他永保青春,不致老去。奧蘭多從此不老,於十七世紀與俄羅斯少女莎夏有過無疾而終的戀愛,並因此不再信任愛情與女人;醉心於詩,卻遭詩人訕笑,因而長睡七日夜。

醒來後的奧蘭多隨王室擴張而來到中東,擔任英國王室的使節,卻在這裡一覺醒來成為女人,奧蘭多成為歐蘭朵。帶著女性新身份的歐蘭朵回到家鄉,已是英國加倍富強的十八世紀。她豎起馬甲、身穿蓬裙,參加高尚優雅的午後茶聚,卻發現自己的話語毫無份量;同時,她也發現由於自己一介女子的身份與長年失蹤,將失去名下的城堡莊園而一無所有。轉眼間已是十九世紀,而歐蘭朵看到了新世界:一名來自美國的男子與她邂逅相愛,告知她遠方的自由。於是歐蘭朵懷著愛的結晶挺進二十世紀,在世紀末的倫敦交了書稿,載著新生命,駛向新世紀。

《美麗佳人歐蘭朵》顯然是神話,早在一世紀前,Virginia Woolf便玩起穿越和男女變變變的瘋狂戲碼。但90分鐘的電影裡有許多交代不清的故事空白。且不提青春不老之軀與性別轉換,或一介女子如何在伊斯蘭國度單獨行旅;這位無恆產無收入、又有身孕的單身女子,又如何撐過歐洲最保守的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的兩次大戰?但無妨,Sally Potter以前衛色彩濃烈的剪輯,善用Virginia Woolf原著的時空穿梭與性別轉換等特色,製造出富奇幻況味的時空切換,也巧妙迴避掉上述難關。

《美麗佳人歐蘭朵》令人目眩神馳的影像魅力,當然也來自故事穿越四個世紀帶領我們看遍歐洲上流階層的華麗。舉凡伊莉莎白女王時期的宮廷美學、十八世紀洛可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內斂美感,乃至於二十世紀的機械、工業風時尚,都是各個年代的優雅高尚、瀟灑俊俏。不過,貫穿英國近現代四百年史的《美麗佳人歐蘭朵》,也藏著日不落國全球擴張、帝國八方掠奪殖民地的潛文本。這固然不是電影或小說的核心關懷,但歐蘭朵來到盛極而衰的鄂圖曼帝國,以及新興國度的美國青年來到盛極而衰的英國,都輕描淡寫但不無鏗鏘地提點了這殖民與帝國政治的歷史回聲。

然而,《美麗佳人歐蘭朵》全片最關鍵者,想當然爾是性別議題。從俊美男子奧蘭多向莎夏求愛遭拒,而慨嘆女人與愛情為何,到秀美女子歐蘭朵拒絕大公爵求愛,便展現古典時期西方兩種面對愛情的性別政治。而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出現在轉換了性別與身軀的奧蘭多/歐蘭朵身上,與其說暴露了人的本位思考與前後不一致,毋寧更是暴露了古典時期西方的性別政治下,男女之別有多麼鮮明。從此,轉換性別後的歐蘭朵,在十八世紀的茶聚、十九世紀的財產剝奪,都暴露同樣的性別政治。

吳爾芙發表Orlando的年代,正值西方第一波女性主義的高峰。1928年,英國立法賦予成年女性普選權,而吳爾芙自己也在這一年到劍橋大學給了一系列講座,隔年集結成書,以《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為名出版,成為女性主義論述經典。這樣的歷史脈絡與作者生命,給予《美麗佳人歐蘭朵》豐富的性別政治底蘊。身在二十世紀初的西方,女性開始看見新的政治與社會可能性,回看歷史與審視現在的同時,如何投射一個更自由更解放的未來?這是吳爾芙的深刻提問,無疑也是Sally Potter的深刻提問。

寫到這裡,我忍不住揣想,Potter之所以要在片中不斷打破第四面牆,是否要藉奧蘭多/歐蘭朵/Tilda Swinton的直視,來逼問另個世紀之交的我們:到了1990年代,女性解放了嗎?這是Potter突破原著時間框架的創作自由,讓歐蘭朵抵達吳爾芙未能見證的二十世紀末,來遙遙回應吳爾芙的關懷。在Potter的時代,英國女子可以不婚,可以單槍匹馬赴出版社交書稿,可以自在騎摩托車,可以坦然地做單親媽媽。片尾的歐蘭朵,坐在樹下望著天空;她流著愉悅的眼淚,天使在空中唱著激昂振奮的歌曲。片尾曲Coming訴說著蛻變,依然年輕的歐蘭朵,還有一整個世界等著她去探索、奔馳其中。

我看著《美麗佳人歐蘭朵》的片尾,聽著Potter參與創作的Coming,心裡充滿感動與激動。我也不免揣想,如果Sally Potter如今重拍這部片,在這個性別平權歷經又一波同志運動、同婚在西方國家普遍合法的時代,肯定會有截然不同的全新詮釋。我相信,走進第五個世紀的歐蘭朵,也肯定會奔向更解放、更自由的國度。


*延伸閱讀:已故美國影評名家Roger Ebert的短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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