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26, 2022

《戀戀風塵》的金馬獎羅生門

在課堂上介紹到侯孝賢時,我常放他的《戀戀風塵》(1986)當作賞析的作品。我也總提到,這部侯導自謂至少是青年時期作品中最滿意之作;我也為《戀戀風塵》抱不平,何以這部經得起時間考驗、富含內斂含蓄之美的作品,連一項金馬獎入圍都沒有。

對這問題,我一直以來的理解是:1996金馬獎改為「華語片」競賽以前,是獨尊國語的電影獎,不但國產影片需要以國語發音為主、乃至港片都需要另配國語(包括字幕),才能報名角逐。至於1987年解嚴前的金馬獎,想當然更是如此。那麼台語對白佔大量篇幅的《戀戀風塵》在當時不得金馬獎青睞,也是意料之事;《戀戀風塵》編劇吳念真在報導中也說,這部片當年參賽金馬起波折,正是因為台語。蘇致亨在《毋甘願的電影史》也提到戒嚴時期國語政策下的台灣電影,金馬獎參賽資格有國語比例過半的說法。

但只因為《戀戀風塵》幾乎通篇台語,就遭當年金馬獎全面封殺、無一獎項入圍,似乎又有點不對勁。

剛讀完的最新(190)一期《電影欣賞》雜誌裡,陳睿穎的〈想我一生的運命:《桂花巷》台語版身世考〉有段文字讓我暗暗驚奇。這篇文章主要是在談戒嚴時期語言政治與《桂花巷》配音版本的辛酸,但其中談到《戀戀風塵》,拉開了國片、電影獎、國家機器的語言政治角力與邀功霸道兼而有之的投機性格,也提供這樁金馬獎公案的另個說法。文字有點長,但非常值得一讀:

「一九八六年六月,報載因為《戀戀風塵》還沒開鏡,新聞局竟然著急今年要拿什麼去參加國際影展。同年九月,前一年風光拿下金馬六項大獎的中影,因為早就誇下海口要推出八部片報名一九八六年的金馬,結果眼看著金馬獎季就要來臨,影片們卻還沒完成,各劇組在中影廠內爭搶錄音室檔期,總經理林登飛還得出面協調。同時間,金馬工作委員會(該會主委由中影總經理兼任)則為了爭取更多好作品報名,因應片商要求延後收件期限。金馬獎季對中影來說多重要呢?當時張毅為了趕拍《我的愛》而無法到韓國出席亞太影展,因為據傳中影主管曾經威脅他,如果趕不上金馬獎,電影就可能會被停拍。中影也以《戀戀風塵》必須趕拍為由,不准侯孝賢去紐約參加影展,是新聞局紐約辦事處主任王曉祥特別去函要求,把侯孝賢與《童年往事》比擬當年的黑澤明與《羅生門》,中影才點頭放行。新聞局、中影、金馬獎和《戀戀風塵》的產製,像是一場荒謬劇般在媒體上搬演,最後因為《戀戀風塵》趕工抱獎的版本根本還沒細剪好,片長達到一百三十一分鐘,在金馬獎全軍覆沒。同年十一月,侯孝賢聽說中影要放映這個版本給瑞士影評人看,還氣得威脅說要去中影揍人。

事情還沒完,到了隔年一九八七年的二月,完成版的《戀戀風塵》在柏林影展大獲好評,消息傳回台灣,中影隨即表示『將以原作閩南語配音版本在國內上映,使影片裡生活化和傳真的閩南語對白,能夠完整呈現,顯示中影尊重電影藝術的開明作風。』」

讀完這段文字,心底一陣小小訝異與震撼;這震撼訝異倒不是因為官方干涉藝術、邀功投機,而是:《戀戀風塵》有個131分鐘的金馬獎報名初剪版?所以《戀戀風塵》之所以無緣金馬是因為這初剪版?雖然今日定本的《戀戀風塵》已臻完美,甚至私以為還可以更精簡些,但仍不免好奇131分鐘的《戀戀風塵》糟到什麼程度以致完全被擋在金馬門外;但我慶幸《戀戀風塵》沒有國語配音版本,也不想知道那會是什麼模樣。

關於這樁《戀戀風塵》的金馬公案還有另一件離奇。我手邊累積不少關於台灣新電影和侯孝賢、《戀戀風塵》的文章,卻不記得讀過任何一篇提過這段趕工催逼參獎的軼聞以及131分鐘初剪版。這實在太令人困惑了,尤其是以當時侯孝賢的新電影旗手地位,當年紛擾也上報,怎麼會後來的三十年無人再深論一番?

也罷。或許兩個因素都有,初剪版《戀戀風塵》欠佳、通篇台語也與政策相左,導致當年侯孝賢《戀戀風塵》與楊德昌《恐怖份子》走向截然不同的命運:聲望正隆的侯孝賢前一年還以《童年往事》在國際影壇獲得柏林影展費比西獎、以及金馬原著劇本和女配角雙獎肯定,才隔一年卻形同遭金馬封殺;相較之下,1985年的楊德昌推出第二部劇情長片《青梅竹馬》,創下院線放映四天的寶島影史最短命商業放映紀錄,隔年的《恐怖份子》卻讓他一舉奪金馬最佳劇情片、也是第一座金馬個人獎項。

這兩部作品孰優孰劣並不重要,我個人是兩部都深愛不已;重要的是這兩部個人色彩濃烈且風格相異的作品,或許正對應當時官方主導下語言政策與美學偏好下的兩個走向。充滿浪漫含蓄之美、本土色彩醇濃的《戀戀風塵》,兼以城鄉差距突顯其社會批判,而不為主事者所喜。相較之下,《恐怖份子》的批判不著眼於國家社會,雖然晦澀陰暗,卻可著眼於個人心理層次的解讀;更重要的是,電影裡的都市風景、強烈現代與實驗色彩的影像風格,還有幾乎通篇標準國語,對金馬獎來說是相對「安全」的選擇。金馬獎投《恐怖份子》,可能也是個算計過後的「投機」結果。

話有些扯遠了。回到金馬獎的語言政治與陳睿穎文章,上述引言還緊接著一小段文字,可算是為這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竄起、國片藉大型影展出國比賽「為國爭光」和解嚴前後語言政治的官樣嘴臉下最後註腳:

「同一篇報導中,記者也順水推舟寫道『最近籌拍中的《桂花巷》和《廖添丁》兩部影片,在編寫劇本時,也因時代背景需要而決定使用閩南語對白。』只是隔了一個解嚴後,到了八月,中影總經理林登飛又在報紙上這麼說了:『中影無意違背政府推行國語的政策,「戀戀風塵」當初以閩南語發音,我在看試片時才知道,為了趕金馬獎已來不及更動。至於這兩部片子,我必須先看看國語版的效果,再決定是否加配閩南語版本,但將來雙語發音,也以國語版為主。』」對比陳坤厚日後所述,中影原先根本不打算使用台語版本的《桂花巷》,當年中影的媒體説詞,盡顯箇中爭相邀功與投機之難堪。

7月 18, 2022

重返少年安

《少年吔,安啦!》(1992;4K數位修復版)

自1992年首映後,《少年吔,安啦!》便近乎全面沉寂三十年,即使疫情爆發、經典重映風潮,並經歷錄影帶、VCD、DVD、串流等播映科技演進,這部影片始終與觀眾無緣,甚至電視台也不曾播過的樣子。我也就在首映當年在電影院驚鴻一瞥後,再也沒機會領受少年安的神采。

事後得知,這等神秘或許與已逝製片張華坤有關。但少年安的神話也因此不斷烘托:台灣真正黑幫電影;台灣電影新浪潮最猛之作;國影數位修復片單中影迷指名第一。凡此種種都說明少年安在坊間的地位,三十年來未曾稍減。

然後是2021年,國影宣布啟動《少年吔,安啦!》數位修復的計畫,接著便是今年奇幻影展數位修復版本首映,七月正式登上院線,再以首週末300餘萬的票房締造數位修復影片的紀錄,為少年安神話再添一筆。

(有關《少年吔,安啦!》的數位修復經過,包括張華坤對作品的疼惜之情、錄音與播映技術等相關介紹,BIOS Monthly專文值得一讀)

躁動1990

重返少年安,許多畫面與情節都還印象明晰,彷彿只是幾年前才看過,從不太遙遠的記憶裡召喚出來。複習了少年安,加上幾年前也看了重映但未數位修復的張作驥《忠仔》(1996),我才清楚而強烈地意識到、也確認了,《少年吔,安啦!》和《忠仔》該是國片史上唯二最精準捕捉到1990年代台灣的那股火爆、躁動、不安氣息的作品。

不論是消費文化或通俗大眾文化等層次,1990年代的台灣都是百花齊放的年代。但也有不少討論以「亂」為寶島九零年代定調:那是省籍情結、詐騙綁票、政治與金融紛擾等亂象齊炸的迸發年代;當然,這和解嚴所釋放的社會能量有關,好和不好的、累積數十載的或鬱抑或青春的豐沛力道,一口氣都宣洩而出。而那股猛烈狂暴的浮躁氣息,只有《忠仔》裡臺北盆地邊緣的八家將少年、以及《少年吔,安啦!》的北港混混身上,充分而強烈地展現出來。

這當然也和台灣新浪潮以來所建立的寫實美學有關:實景拍攝、非專業或新手演員、乃至於長鏡頭所建立的真實感,都有助於傳達那股生猛暴躁。比較有趣的是相對緩慢靜謐的長鏡頭,尤其是顯然深受侯孝賢電影美學影響的徐小明,讓《少年吔,安啦!》的幾乎每個畫面都是動輒超過十秒鐘的長鏡頭;但即使是這些固定或慢搖鏡頭裡,仍透過表演、肢體動作、場景,生猛有力地傳達出那股暴躁。

1990年代台灣的那股躁動紛亂,來自解嚴後釋放出來的社會能量以及後威權時代的台灣社會必然經歷的調適與秩序重整。這樣的時代觀察,在《少年吔,安啦!》則體現在三位要角捷哥(高捷)、阿兜(譚至剛)、阿國(顏正國)身上:捷哥在電影開場便因老大被黑吃黑刺殺而負傷潛逃,阿兜與福州老父幾乎沒有交集、更不斷擺盪在出國投靠生母與流連於與阿國廝混晃蕩的生活間,而阿國則在年幼時便父母雙亡。三位在片中都等於是失去父親的人,所有的剽悍鬥狠,也都彷彿因緣於這混亂世間茫然無所適從,過的都是沒有明天的日子。

這麼想來,台灣新浪潮電影的故事,似乎多與缺席或無能的男主人翁有關:楊德昌首部劇情長片《海灘的日子》(1983),故事起點便是尋找失蹤的丈夫;《恐怖份子》(1986)裡婚姻/家庭與事業雙雙崩毀的醫生丈夫;侯孝賢《風櫃來的人》(1983)裡被棒球擊頭而癱瘓的父親;《戀戀風塵》(1986)裡因礦災而暫時無法工作的父親...當然,這些故事出現之時,還沒能預見幾年後的解嚴與島上社會政治的劇變;但我猜想,新浪潮電影作者的創作意識裡,早已開始省思關於威權秩序的鬆動。

其他

關於《少年吔,安啦!》還可以再談些。關於音樂,同樣成功捕捉那個時代的浮躁況味、也烘托電影氛圍,造就可能是台灣電影史上最佳原聲帶,堪與《只要為你活一天》(1993)、《南國再見,南國》(1996)並列1990年代國片配樂之最。離奇的是,當年金馬獎,《少年吔,安啦!》憑錄音、配樂、歌曲、美術設計入圍四獎,最後居然只領走錄音一獎(杜篤之與楊靜安),配樂獎給了《青少年哪吒》(黃舒駿)、歌曲獎給了《黃飛鴻II男兒當自強》(黃霑),總覺得輸得不明不白。(附記:美術設計獎給了《無言的山丘》)。

另外,對於上了年紀的觀眾如我輩,忠於寫實的《少年吔,安啦!》為我們留下時代見證,在銀幕上保留住如今已消逝的場景,每顆鏡頭都彌足珍貴。電影近尾聲的一顆長鏡頭,帶到(應該是)西門町外的淡水河岸。這個畫面起始於對岸的三重,幾乎沒有高樓、直直望到對面堤岸與蒼白天際的銜接線。

這顆長鏡頭隱隱撼動我:只不過是三十年前,當時的三重臨淡水河沿岸,原來是幾乎沒有高樓的。在台北盆地裡住了三十多年,我都忘了這件事。

7月 14, 2022

死亡遊戲+密閉空間拼盤

25年前,結合科幻、懸疑、驚悚元素的小型獨立製作《異次元殺陣》(Cube, 1997),以從未揭曉神秘空間真相與真凶、匪夷所思卻又引人入勝的密室逃脫故事,令影壇眼睛一亮。同年,如今已成就大導地位的David Fincher,緊接著驚世駭俗的《火線追緝令》(Se7en, 1995)推出驚悚新作《致命遊戲》(The Game, 1997),以富商掉入真假難辨、算計至極的真實遊戲,玩出心理密室的驚悚、懸疑類型新高度與新方向。

如今想來,《異次元殺陣》與《致命遊戲》這兩部異想天開、娛樂效果十足的創意佳作,可能開啟了一波風潮。密閉空間始終都是標準的白老鼠模式,既有冷眼旁觀困獸之鬥的隱喻效果,也將物理空間的密閉恐懼投射到心理層次的壓迫感。打通這關後,密閉的物理空間也就不必要,於是《致命遊戲》便走出室外,轉而著眼於心理壓迫和精巧佈局,打造出幕後黑手極盡喪心病狂的各種機關來擺佈人命、不無怪誕風格也頗具虐待狂色彩的故事。

從此,密室逃脫與死亡遊戲便屢屢攜手合作,成為本世紀以來兩大虐殺系列主旋律:率先推出的《絕命終結站》(Final Destination, 2000)以逃脫死神擺佈、務要識破死亡機關以求生的故事,成為青少年恐怖片的新驚奇。猶記得當年和友人在戲院看完晚場,騎車的回程路上全身發抖、鬼影幢幢,深怕自己一不小心葬身死神手下。雖然日後連推四部續作的《絕命終結站》系列始終未能超越首部的成績,但個人認為都各有趣味,算是維持在一定的水準。至於稍晚推出的《奪魂鋸》(Saw, 2004),則是將密室、虐殺和死亡遊戲推向恐怖片的新極限,同時成就了溫子仁在好萊塢的恐怖片導演地位、也為《奪魂鋸》立下高達八部續作的系列壽命。

(打個岔,去年推出的《奪魂鋸》最新系列作品《死亡漩渦:奪魂鋸新遊戲》(Spiral: From the Book of Saw, 2021)雖然口碑票房皆差,但據說製作公司仍打算繼續開發。而根據IMDB網站,《致命終結站》第六集正進入前製作業。顯然這兩個系列似乎還打算玩下去。)

密室逃脫與死亡遊戲是封閉式的故事迴圈,可以專注於設計與解謎這些精巧無比的機關、同時卻又匪夷所思的虐人動機,也帶出剝削電影(exploitation film)的趣味,總之帶有逃避主義式的高度娛樂性。此類封閉型態的故事是舉凡推理、懸疑、驚悚或恐怖類型很容易有的特色。當然,它的缺點或許便是缺乏合理性,未能呼應銀幕下的現實生活,故事情節的銜接對應過於雕琢與無數巧合的搭配,在真實世界當中就少了點說服力。《致命遊戲》精彩歸精彩,那樣的情節要在真實生活能發生,我想對多數人來說都頗難想像,至於《奪魂鋸》那樣的虐殺或《致命終結站》那樣不可思議的恐怖巧合,也同樣難以相信。

過去十年來,密室逃脫結合死亡遊戲的玩法,出現新的嘗試:過去三年來,同樣是獨立製片起家(但這次由好萊塢大製片廠哥倫比亞籌資做後盾)的兩部《密弒遊戲》(Escape Room, 2019)與《密弒遊戲2:勝者危亡》(Escape Room: Tournament of Champions, 2021),以二線甚至全都名不見經傳的小卡司,將成本都押在劇本編寫與場景設計。很難想像,兩部影片的製作成本都不到1500萬美元,首集成本甚至不足千萬美元,卻能打造出高度細緻、真實感強烈的影像,並締造製作成本四倍有餘的全球票房,標準的小兵立大功。

《密弒遊戲》系列的故事很簡單:一群被找來玩死亡遊戲的「玩家」,在緊迫的時間限制下逃脫精巧設計的機關。過程中玩家一一死於致命機關而遭淘汰,但他們也發現這遊戲的真相,實乃幕後真實身分不明的頂級富豪所組公司米諾斯/Minos操縱玩家生死的娛樂。當然,玩家們拼死逃脫機關之餘,也要揭發米諾斯的變態邪惡行徑。

《密弒遊戲》系列承襲密閉空間搭配死亡遊戲的剝削電影模式,輕易可以辨識從《致命遊戲》與《異次元殺陣》以來的套路,尤其和《奪魂鋸》的相仿程度甚於其他作品。不過,《奪魂鋸》的死亡遊戲更像虐殺,也有較清楚的行為動機與道德訊息。相形之下,《密弒遊戲》系列的選人動機較不明確,且多變換的空間設計,故事模式更接近《絕命終結站》。而這樣的空間設計除了強烈的視覺趣味,也將空間格局拓展到各種密室:客廳、酒吧、銀行金庫、地鐵車廂;甚至夜半街頭和海灣沙灘等典型室外場景,都挪到室內變造成封閉的遊戲空間。從《致命遊戲》、《絕命終結站》到《密弒遊戲》系列的空間佈局,藉由不斷變換玩家的逃脫場景製造目不暇給的觀影樂趣,卻也暗示玩家窮盡力氣但無處逃脫的絕望。

而這樣的絕望,在《致命遊戲》裡最終找到了某種各退一步的和解(畢竟故事本質不在遊戲、而是主人翁的心理),倒是在《絕命終結站》系列有了和《密弒遊戲》一致的題旨,即沒有人能逃脫遊戲、或更確切地說是遊戲主人的擺佈。但有一點不同:《絕命終結站》裡的「大魔王」是死神,是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這根本設定讓整個系列總不脱奇幻色彩。整部《絕命終結站》系列隱而不宣的形而上命題,就是「人定勝天」信念與神的旨意兩造對峙,以及神意不可違逆、人最終必然屈服的悲劇宿命論。既然必有一死,整個系列的故事推展變著重在眼花撩亂、防不勝防的死法奇觀。

至於《密弒遊戲》的死亡遊戲幕後的操盤黑手,真實身份雖然至今仍不明朗,不過我們已經得知米諾斯的組成份子是一群超級富豪,富有到窮極無聊、開公司雇人精心佈置逼真場景來玩弄人命的變態傢伙。這是真人版本的大富翁冒險遊戲,而所有在遊戲現場的人都只不過是一顆顆棋子,幕後出資佈局、旁觀逃殺遊戲的富豪們才是真正的玩家。階級差異成為《密弒遊戲》故事開展的原動力,也意外使這個系列有了非常入世、充分呼應當代社會的寓意。

這麼一想,《密弒遊戲》所搬演的,不就是我們所處的這世界嗎?從次貸所引發的金融風暴、無謂戰爭所引發通膨、新自由主義而加速加劇的貧富落差,不就是極奢豪富錦衣玉食間的遊戲,坐看我們這些芸芸眾生,受薪階層、領鐘點費的、騎車送餐的,為之瘋狂競逐、彼此廝殺的困獸之鬥嗎?的確,兩集《密弒遊戲》劇情匪夷所思的程度不亞於反烏托邦科幻寓言《飢餓遊戲》系列,且《密弒遊戲》系列輕忽劇情與故事開展的銜接經營,使兩部電影流於淺薄空洞,未能明確帶出政治訊息,最終僅能停留在猜題解謎生死鬥的狹隘視野。但《密弒遊戲》很有潛力成為這個年代的時代寓言,就看編導能否突破現有格局了。

7月 05, 2022

小孤牛隨筆

捍衛戰士:獨行俠 (Top Gun: Maverick, 2022)

好萊塢與美國軍方歷來友好,魚水相幫襯,並非什麼秘密。只要不扯後腿,美國軍方樂於讓好萊塢打免費廣告,好萊塢也能從軍方得到技術指導或設備支援。歌功頌德的戰爭片就不提了,軍事乃至科幻類型的動作片,都能將國族色彩濃烈的軍政宣傳,細膩操作成英雄崇拜、鼓吹手足情感、或凝聚父子情懷兼精神傳承的動人故事。

也因此,包括湯姆克魯斯在內都等待經年、仰頸期盼終於重磅登場的經典續作《捍衛戰士:獨行俠》,幾乎是過去、現在與未來三世代的主力戰機大觀,而提供器材支援、技術指導與顧問的國防單位更幾乎塞滿片尾泰半的卡司表。當然,正如同《捍衛戰士》(Top Gun, 1986)打造的軍政宣傳與國族神話,美國戰士必然克服所有艱難,贏得最後戰鬥。也因此,Sam Thielman發表在大型媒體NBC的專文,便直言不諱道出本片是Hollywood war propaganda。

《獨行俠》故事大約設定在《捍衛戰士》三十年後,2010年代晚期,仍在海軍飛行單位服役的「小孤牛」闖了禍,依然在已成退休將領的「冰人」一路護航下不但全身而退,更受徵召回Top Gun,訓練一批召回的畢業飛官。狀況:某「敵國」開發未經認可的核能廠,極有可能成為核武基地,成為北約國家的立即威脅。任務:美國須先發制人,發動預防性攻擊,然難度極高,不但有地形限制,更有「敵國」最先進的第五代戰機等優勢。同時,小孤牛另有難題:三十年前在訓練時喪命的夥伴「呆頭鵝」,孤子「公雞」也來到陣中。小孤牛既要完成任務,也必須面對「公雞」的多年心結。

(跟著《捍衛戰士》長大如我,對從NBA達拉斯球隊Maverick新中文譯名借來的「獨行俠」之稱實在沒法習慣,原來的小孤牛多可愛)

但作為一部軍事動作片,我對《獨行俠》的一大困惑、也是不滿,在於片中的「敵國」究竟是誰?在任何一場對戰當中,未知的敵人大約只會有兩種狀況:我方恐慌無助,或這是一場迷糊仗。而片中開發核武、擁有空中武力最新最精良第五代戰機、足以威脅北約的敵國,不可能也不該是沒有名號的國度。幾篇文章都將此敵國指向伊朗;但更重要的是《獨行俠》刻意的含糊,無疑受官方指示而有意迴避,當然也帶著票房或當前國際局勢的商業和政治算計,而寧願犧牲故事的明確指涉。

(延伸閱讀:有關片中「敵國」的伊朗影射,包括美國明星戰機F-14與《獨行俠》各戰機介紹,網路文章已經很多,兩篇點擊數較多的分別是來頭不小的Harrison Kass發表在Business Insider網站的短文;另篇由Michael Baumann發表在The Ringer官網的文章較長,但滿好讀的,對伊朗影射以及真實可能性的討論較完整。)

事實上,我相信《獨行俠》所做的算計比含混帶過的「敵國」多得多:被選進這先發制人攻擊任務的十二位捍衛戰士畢業生,戲份較多的「劊子手」、「公雞」、「鳳凰」、「粉弟」、「巴布」,除了必不可少的白人男子,就至少打包了女性、拉美裔和書呆子形象(nerd);只有露臉而無戲份的,還有亞裔飛官男女各一。美國社會的種族與性別光譜,除了原住民和同志族群,大約都到齊了。

這是當代美國大眾文化的政治正確。三十多年前,那個還在冷戰時期、高度崇拜陽剛氣質的年代,不論是敵我或性別政治,《捍衛戰士》都沒有、也不需要模糊空間。如今需要的細膩與敏感度都高,《獨行俠》操作痕跡還算漂亮,女性、拉美代表也都略有戲份,跑龍套的陪襯意味難免,但總是努力面面俱到而不犧牲或稀釋故事濃度。

(海報很帥但ROC國旗不見了)
Captain O Captain

有件事讓我花了點時間消化的,是「上校」頭銜。一直記得美國軍階裡captain不是「上尉」嗎,怎的在片中小孤牛成了「上校」?拜了維基大神,原來美國海陸軍的軍階略有不同,陸軍裡captain確實是上尉沒錯;按美國政府的軍官(officer)薪餉等級為O-3。而美國海軍的captain則是薪餉等級高了三級的O-6,這個等級的captain可是僅次於准將的資深軍官,難怪中文翻成「上校」,合情合理。

根據維基網頁,美國軍方O-6等級的captain,除了海軍,還包括海岸防衛隊(Coast Guard)、公衛服務軍官團(Public Health Service Commissioned Corps, PHSCC)、海洋暨大氣總署軍官團(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Commissioned Officer Corps)三大單位。同樣道理,《獨行俠》包括「公雞」在內的捍衛戰士們所領的官階lieutenant相當於僅次captain的「中校」,薪資等級約等於陸軍上尉的O-3,而非陸軍的lieutenant。看官們若夠細心,會注意到《獨行俠》一處的字幕誤譯,將「公雞」官階誤植為「中尉」。

至於從海軍上校captain到海軍中校lieutenant跳了兩個薪資等級,則是更細緻的lieutenant commander和commander。當然,我們無須懂得這些更細緻的部署,有興趣的請自行參閱軍事資訊網頁的海軍官階職級介紹;事實上,美國海軍官階的中文譯名使用還有些混淆,像是中文維基網頁便將美國海軍lieutenant仍按照我國軍階思維翻成「上尉」。很頭痛的,要有請軍事專家來好好說明。

無論如何,比較有趣的是海軍相關單位裡將captain職稱放在這麼高的位階,來自航海傳統中「船長」(captain)的崇高地位。雖然小孤牛身為飛官,但在海軍之下,也就承襲了這傳統。

湯姆克魯斯從《捍衛戰士》裡橫衝直撞、桀驁不馴的Top Gun學員到《獨行俠》的上校飛官,戲裡戲外也確實有如領著整艘軍艦的船長,扛起攻堅與票房的雙重負荷。有些影評已指出《獨行俠》的電影工業隱喻:湯姆克魯斯就是獨行俠,銀幕內外互為表裏,同樣獨身力抗不可逆的大勢,而電影《獨行俠》就是好萊塢。戲裡的獨行俠對抗不斷精進的航空科技、遲早取代飛行員的無人機;戲外的湯姆克魯斯,則是對抗不斷精進的電腦特效與串流技術、快速取代現場特效與戲院放映的電影工業。湯姆克魯斯/獨行俠這一代電影人,見證科技淘汰人力的殘酷,也只能以一己之身,去硬碰硬肉搏來證明自己殘存的價值。

所以,《獨行俠》那十馬赫的開場戲尾聲,准將的那句"The end is inevitable, Maverick. Your kind is headed for extinction"該是同時對獨行俠、也是對湯姆克魯斯的放話。當我們知道湯姆克魯斯素以絕少電腦特效、親身演出所有動作場面時,我們也正見證可能是電腦特效問世以來最後一位真正以肉身經歷拍攝現場的演員,而這種偉大崇高無可取代。膝關節等影評都指出,湯姆克魯斯執意逆風而行,以肉身表演抵抗電腦特效的步步進逼,不斷逼近、模糊表演與真實的界線,「用生命換你走進電影院的神聖契約」。同樣的道理,湯姆克魯斯堅持《獨行俠》熬過疫情、不上串流而必須在戲院首映,這幾乎過時的執著也同樣崇高令人感佩。今年屆滿六十高齡的湯姆克魯斯或許還保留著老派電影觀眾的浪漫,要讓我們都進到電影院,在漆黑孤絕但安穩如子宮的空間裡聆賞大銀幕影音的震撼與感動。那是手機觀影與串流年代以來快速消失的,關於集體觀影與共同體驗的古老藝術。

也正因此,與其說《捍衛戰士:獨行俠》是令人振奮激昂的動作片,它更像是一曲輓歌,以對於輝煌過往的漫長回望,悲壯地訴說著注定失敗的頑抗。那場十馬赫試飛任務後獨行俠回應准將的那句Maybe so, sir, but not today有執著的帥氣,卻已預告這悲劇的序幕;沒錯,人力飛行正如同現場特效動作片,都將成昨日黃花,分別埋進飛行科技與電影工業的歷史塵埃。我們也只能忍住淚,帶著無比敬意進戲院再次膜拜湯姆克魯斯打造的銀幕奇蹟,宛如漫長的吿別。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


*延伸閱讀:關於本片的介紹與討論已太多,這篇今周刊專文,概括介紹了本片催生的漫長過程。湯姆克魯斯雖樂於與新血合作,但《獨行俠》核心製作團隊皆來自以往合作過的夥伴,從第一部《捍衛戰士》的製作人、當年才正冒出頭的Jerry Bruckheimer,已合作《神隱任務》(Jack Reacher, 2012)與近兩部《不可能的任務》的導演Christopher McQuarrie則參與編劇工程;至於導演Joseph Kosinski,也曾擔任《遺落戰境》(Oblivion, 2013)導演,替補Tony Scott未能執導本片的缺憾。

7月 02, 2022

social; societal

雖為社會科學出身,雖然這兩個單字都和「社會」有關,我卻始終只對前者較熟。說也奇怪;大學四年乃至於到人在美國的碩博班時期,課堂上也很少討論、甚至很少提到societal這形容詞,更別說概念了。也難怪我至今都對它很陌生,也因此儘可能避免使用,以免鬧笑話。

這次主要仍參考韋伯字典,從最常使用的social開始,共羅列六種主要字義,依序列出前四解如下:

1) 與盟邦、同盟有關(allies and/or confederates);
2) 與友善、夥伴有關(companionship and/or sociability);
3) 與人類社會有關;
4) 與和他人建立合作或互助聯繫有關;

有趣的是,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網站對social的字解,將與人類社會,包括其組織、地位、位階等,放在首位;其次才是互動性質以及強調友善、夥伴等字解。很顯然韋伯字典的解釋更精細,至於字解的先後順序是和歷史上的使用出現順序有關,或是今日使用的普遍程度有關,需要更近一步考察;但我的直覺是後者的可能性較低。

這麼看來,我們在使用social這單字時,比較常意指韋伯字典所提到的第三與第四義。確實,幾乎所有和群體、集體有關的形容詞,都會廣泛使用social。或許幾乎到了反射動作般濫用的程度。

那麼,societal又何解,該在什麼場合使用?這次兩部字典很合拍,也很簡潔俐落,字解大約都是of or relating to (the structure, organization, or functioning of) society,AHD甚至難得比韋伯解說得還完整。不過,韋伯的字解還多了個說明:societal相當於social。

謝囉,這等於告訴我們societal在social的其中一義是一樣的,都和人類社會有關,但應該較為中立,並沒有互助合作、友善夥伴、位階等暗示。不過,我查了幾個社會學術語網頁,竟無一提及societal。或許對社會學者來說,societal的概念以及它與social概念之辨可能都不是那麼重要?總之這問題暫時無解,但常用social應該不會出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