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25, 2020

盉與龢

這是個有邊讀邊可以矇混過關的例子。

盉,皿部五劃,讀作ㄏㄜˊ,音同「禾」、「何」。此字如今在各大字典都還查得到,粗疏如我雖然沒見過,但不算是罕見字。《說文解字》對「盉」的釋義很簡單:「調味」,簡單來說就是調製香味的器皿。

教育部國語辭典網站對「盉」的解說較多,說是商周時期調和水酒的器皿。或許後代不再使用這類器皿,也或者後代仍然使用類似器皿,只是語言隨時代改變,不再使用「盉」來指稱。《康熙字典》的「盉」字項下最後提到一部《玉篇》,說「今作和」,不但直指兩字音義相通的親近,還提到調和之意的「盉」已遭「和」瓜代。看來,《玉篇》這部南朝時期聲韻書說明「盉」至少在漢末時期已大致不再使用。宋朝的《廣韻》雖也還收「盉」,意思也仍沒太多改變,不過,「調五味器」的釋義無非也意味「和」「盉」通用,甚至可說取而代之。

有趣的是,《康熙字典》所引用的《玉篇》這段解說「盉」的文字,卻是列在「龢」字項下。這可好,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可得轉個彎問段玉裁。在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這麼說:「調聲曰龢。調味曰盉。今則和行而龢盉皆廢矣」,說明另個同聲字「龢」也是調和器具,只不過調和的是樂聲。這倒意外拉出「龢」的究竟:從《說文解字》到教育部的國語辭典,對「龢」的釋義都分別只有「調」以及「音同和」;《廣韻》則多些,但意思也差不多:「諧也,合也」。《康熙字典》收的資料較齊,提到《左轉》有「如樂之龢」的字句,正呼應段玉裁的「調聲曰龢」。

看來,不但「盉」、「和」相通,「龢」、「和」也相通,或許曾有那麼一段時間,「龢」、「盉」也可互通也說不定?但無論如何,今日都給「和」給篡位了。段玉裁說如今講「調和」都不再使用「盉」「龢」二字了,不知是否有鳩佔鵲巢的感慨,但至少清末民初還有翁同龢這麼一號人物,讓我們記得這麼個特殊的字。

4月 20, 2020

看片小記 火口的二人 (火口のふたり, 2019)

因青梅竹馬要結婚而應邀回鄉的男子,在短短五日之內,重溫了與青梅竹馬熱烈近乎放蕩的舊情。然青年男女並非單純的青梅竹馬;女子少年喪母而寄住在男子家數年,同住屋簷下的經歷,讓兩人的感情介乎家人與鄰人之間。或許也正因多了一層近乎兄妹的關係,兩人的愛戀也加倍激烈、難以割捨。

文學作品改編的同名電影《火口的二人》幾乎是一部舞台劇,強烈的隔絕空間感,單線敘事,簡單的人物佈局,讓觀影經驗很能去融入那孤絕封閉的兩人世界。但《火口的二人》卻又不願如此單純;它將故事清楚架構在男女主角的家鄉秋田縣,這因福島海嘯飽受摧殘的日本東北農業大縣。編導荒井晴彥特別藉兩人共浴的私密時刻,娓娓道出日本東北備受漠視的歷史命運,而兩人有如在世紀末荒涼邊境的放肆性愛,似乎也呼應了家鄉處境。

如果這是《火口的二人》想要傳達的社會時代命題,那麼本片頂多只成功了一半。男女主人翁兩人耽溺於彷彿無止盡的情慾,露骨性愛場面之激烈近乎一種絕望況味,令人想起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愛のコリーダ, 1976)。然而就性愛的赤裸、生猛以呼應或反襯無可逃脫而絕望至極的時代處境,《火口的二人》的火候卻遠遠不及《感官世界》。當然,《火口的二人》想藉魯蛇男主人翁與走到人生瓶頸的女主人翁二人處境,來點出這種青年僵局與尷尬;但本片顯然又想藉兩人性愛著墨往日熱烈情慾的餘溫,而故事走到後來也確實印證了如此佈局。

最後本片走向不無天馬行空奇想的結局,末日的科幻色彩荒誕有奇趣,卻也不免有些引人失笑。火口的二人那難分難捨得激烈情慾究竟從何而來?與其說是休眠聖山富士,不如說是兩人帶有亂倫禁忌暗示的情慾。日本情色文化特別喜歡在這種近親情慾的亂倫禁忌做文章,就連「純淨」得多的動畫作品《來自紅花坂》(コクリコ坂から, 2011)都忍不住玩這麼一招。當然,越是禁忌越忍不住要嚐一嚐,這種來自禁忌的微妙吸引力,本是人性難以抗拒。但《火口的二人》將這些時代與人性元素拼湊得過於生硬,實在看不出這些安排的必要性何在,又如何讓故事提升到情節以上的層次。日本影界如橫濱電影節和電影旬報紛紛呈上年度大獎,未免過譽。

4月 16, 2020

麿

日文裡有不少令人頭痛的漢字,看起來好像滿眼熟,卻又不確定怎麼唸。自從略知浮世繪大將喜多川歌麿(1753-1806),就很心虛那「麿」究竟該怎麼讀,又沒查字典拖到現在還不求甚解。直到日前去了趟「江戶風華:五大浮世繪師展」,忍不住了,看了人家作品還不會唸人家大名,太失禮。

「麿」確實會讓咱們中文使用者抓頭髮。這是個到處都找不到的中文字,教育部的國語辭典沒有,《康熙字典》沒有;宋朝的《集韻》沒有,再往前推千年的《說文解字》居然也沒有。我只從教育部的異體字字典網站查到上溯至漢朝、和「縻」相通的典故,也指出「麿」的讀音為ㄇㄧˊ,音同「迷」、「糜(也是麿的古字義)」。但歷代諸多字典書,卻無一出處說明「縻」如何與「麿」互為通用,非常古怪。

此外,「麿」的寫法在中國還和日、港、台有「一點」不同,日港台都是上「麻」下「呂」,惟中國的寫法少了那麼一劃,變成上「麻」下兩口。但奇怪的是,教育部異體字字典網站的檢索功能,卻又將「麿」列為「麻」部六劃。搞不懂。

除了ㄇㄧˊ的讀音,「麿」的《漢典》網頁另外提到ㄇㄛˇ的唸法,音同「抹」,而且這唸法的字義只有一個,日本漢字,多用於人名。但典故如何無從得知,是否漢字東傳後的形與音雙重訛變所致,值得進一步推敲。

這麼說來,喜多川歌麿便該讀作歌麿(ㄇㄛˇ)了。這位浮世繪晚期的大將,於十八世紀中後期崛起,善於女性題材,即「美人繪」,據說還是特寫頭部主題的所謂「大首繪」創始人,畫風細膩雅緻,相當賞心悅目。

有關喜多川歌麿的其人其作,網路上也有些資源可瀏覽;維基網頁的介紹就不用說了,kknews網頁介紹更為詳細,還附了相當多他的作品,值得一讀。


(喜多川歌麿於寬政年間共繪製兩幅〈三美人圖〉,這是其中一幅。)

4月 10, 2020

火之家族

新一波肺炎疫情延燒以來,口罩種類與市場供需成為熱議焦點,連帶扯出N95專業口罩的背後故事。原來,這關鍵時刻救命至寶的發明人是咱寶島鄉親,旅居美國的研究人員蔡秉燚。

(關於蔡秉燚博士的事蹟,相信網路上不難找,這裡推薦今週刊的報導)

問題來了。「燚」怎麼唸?媒體很體貼,四把火該讀作ㄧˋ,音同「意」、「易」。《說文解字》並未收錄「燚」;遼代《龍龕手鑑》則收錄「燚」,並有「俗音亦」的說明,留下了此字在千年前讀音的線索,至今似乎沒有變化,非常神奇。至於字義,金代的《五音篇海》如此解:「火貌」。而這個字義一直到清朝的《康熙字典》,都沒有任何增修;也許是此字使用的場合與次數太少,也許是同源的女真人就是這麼解而無需更動,不得而知。

單單由「火」組成的字,除了我們都熟悉的「炎」以及新認識的「燚」之外,還有「焱」。這三把火湊在一起該讀作ㄧㄢˋ,音同「焰」、「彥」。「焱」早在《說文解字》便已收錄,許慎說「火華也」;「焱」顯然是較常使用的字,後來的用法多很類似,頂多從火花拓展成更有勢頭的「火焰」,便也當作「焰」的異體字來用。

有趣的是,我從教育部的《異體字字典》網站還找到一個「㷋」,讀作ㄊㄢˊ,音同「潭」(《漢典》網頁還收錄了ㄊㄢˇ這讀音,但沒有出處)。將三把火的其中一把從底下抽到旁邊,意思瞬間變成了「燼」,妙不可言。「㷋」最早似乎出現在宋朝或稍早,至少收錄在《集韻》可能是最早的紀錄。「㷋」後來又陸續出現在一些字典,但是到了清朝的《康熙字典》卻被挪到「補遺」,說明它的命運。如今此字除了《異體字字典》外,似乎已不見於其他官版的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