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道狂人 (Ford v Ferrari, 2019)
《賽道狂人》進入大約1.5小時的時候,我在轟隆的引擎聲、流線車形、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車速間,猛然領略到這部電影的核心:技藝萬歲。
這部取材自真實事件的賽車競速主題作品,講的是1966年法國利曼(Le Mans)的二十四小時大賽。這一年的大賽中,福特首次擊敗法拉利,並且成為至今唯一在利曼大賽中奪冠的美國車廠。而協助福特得此殊榮的靈魂人物,是第一位贏得利曼大賽的美國人Carroll Shelby,以及名聲不佳但技術非凡、賽車場上冠軍頭銜比Shelby還多的英國人Ken Miles。
《賽道狂人》的故事始於福特車廠力求轉型,適逢法拉利雖瀕臨破產但連續四年奪利曼大賽冠軍而樹立品牌地位;福特決定以名留青史為目標,改造笨重、性能差的品牌形象。提出此改造方案的福特高層,找到因心臟問題而從賽車最前線退而改車賣車的Shelby,而Shelby找上Miles。他們的任務,是整個團隊在一年之內打造出足以參加利曼大賽、並且擊敗法拉利車廠的福特汽車。
這部電影可以有很多著眼點:它是兩位對賽車有無比熱情的英雄聯手締造傳奇的真實故事;它可以是這兩位旗鼓相當的改車賽車高手相知相惜的bromance。它是新興美帝資本擊敗歐洲舊大陸精湛手工藝的汽車工業戰;它是庸才與英才鬥爭、資本家收編獨立小資產階級的二十世紀寓言;它當然也可以單純是一部爽片,憑滿腔熱血與過人天份終於勝出的勵志故事。
但幾乎整部《賽道狂人》也是關於改裝與測試賽車的手工藝技術登峰造極的故事。事實上,從Shelby和Miles開始搭擋改裝與試車,《賽道狂人》不斷在展現他們在剎車皮、風阻、引擎過熱與否、車重等零件細節,乃至於過彎轉速、剎車時機、加速時機等駕駛技巧,無止盡的斟酌與微調,在每個技術的細節追求極致、完美。整部電影透過利曼大賽的這場經典賽事始末要表達的核心題旨,正在於技術精良定義品牌價值的工藝思維,法拉利能夠達到的汽車工藝技術,資本雄厚的福特汽車沒有理由不能辦到。
《賽道狂人》將故事重心與最多篇幅放在這些駕駛與車件的技術性細節,讓本片和其他強調人事分合或競速快感的賽車電影有所不同。它突顯了這種手工業與工業化之間的競爭,道出生產線產品製造的迷思。改車迷未必能感同身受《極速快感》(Need for Speed, 2014)這種爽片的樂趣,但一定都懂《賽道狂人》所傳達的狂熱與執著;汽車只是工廠拼裝而成的工業產品,但將汽車改裝成性能卓越的藝術品,則需要手工業的思維和精巧技藝。賽道競速所需的高超細緻的駕駛技術亦然,因此Shelby和Miles念茲在茲的七千轉、過彎與換檔加速時機,關乎嚴謹細膩更甚於橫衝直撞的狂飆腎上腺素。
這當然不是說《賽道狂人》講的是審慎冰冷的理性算計而已。它骨子裡畢竟是改裝廠與賽道上的逐夢故事,而且是屬於男人的陽剛浪漫,並透過好萊塢資本工程的美化謳歌、無限放大、進而推向世界邊緣。電影尾聲Miles因剎車故障而命喪練習場上,鏡頭帶到Shelby握著電影之初那把Miles朝他扔來的板手走近Miles家的末場戲,有其定錨的關鍵意義:激動的Shelby對比平靜的Miles遺孀,一個交換眼神的畫面道盡箇中專屬男子漢式的浪漫;而Shelby將板手交給Miles幼子,則有傳承車手技藝與精神的象徵意義,同樣是相當男性的浪漫。
不論是感性逐夢的浪漫情懷,抑或理性追求完美技藝的謹慎細膩,本片的觀影趣味還在於文本內外兩脈絡的相互呼應。《賽道狂人》無疑是製作精良的作品;而作為一部高度工業化的好萊塢電影,苛求攝影鏡位、色調、光線、剪輯、音效、表演動作與表情,打造出這完美藝術品的,何嘗不也是工匠技藝?我自然無從確認,本片是否有意跨越文本疆界;我只是忍不住這麼想,James Mangold選擇如此詮釋這場賽事,搭配足以角逐奧斯卡的技術表現,或許有它裡外輝映的企圖心。
就這點來說,《賽道狂人》也有後設電影的興味,每段節奏精確的情節、每個色澤飽滿的畫面、每次咆哮的引擎聲與剎車皮摩擦的尖銳聲響,都在示範這種高度仰賴眼手協作的工匠技藝。若說《賽道狂人》是致改裝競賽車的情書,它無非也是致電影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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