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and has always been disinclined to accept human nature."
身心受同性情慾煎熬幾近崩潰的墨利斯,在倫敦求助於催眠治療。心理醫師勸墨利斯移居對同性戀較友善的國家如法國義大利;墨利斯反問,什麼時候英國才會更接近人性?這是心理醫師的答覆:英國從來不曾接近人性。
改編自E.M. Forster同名半自傳體小說的《墨利斯的情人》,藉電影三十週年紀念推出數位修復版。故事大約從1909年墨利斯在劍橋大學與克萊夫相識相戀開始,至1913年於克萊夫家園邂逅雜役亞歷、最後終於面對自己的情慾而與亞歷相愛為止,橫跨四年的時間;期間的墨利斯與克萊夫糾葛膠著,後者主動表白、顯得大膽直接,卻在也是同性戀且領有爵位的劍橋舊識遭到逮補而被剝奪官爵並且下獄後,決定娶妻自保。克萊夫的龜縮對墨利斯是一大打擊。克萊夫可以若無其事發喜帖、並致電墨利斯閒談,顯然對新生活適應良好;深陷情網的墨利斯雖然不曾和克萊夫有過接吻擁抱以外的親密關係,卻已無法自拔。面對克萊夫的斷然分手,墨利斯困頓無助,痛苦不已。直到他在克萊夫老家莊園的某個夜晚,亞歷爬上木梯,進到墨利斯的房,更上了他的床,才進一步開啟墨利斯的情慾;也是亞歷勇於、並忠於自己所愛,才讓墨利斯也終於能面對自己的同性情慾,不再受世俗所困。
《墨利斯的情人》講的是同志情慾的糾葛與解放,當然也是二十世紀初的英國禮教束縛。根深蒂固的恐同文化加上十九世紀百年薰陶的維多利亞時期強調保守拘謹的社會價值,即使到了各方面急速現代化的二十世紀初,強調紳士淑女風範以及家庭道德的社會規範,依然緊緊制約著英國人。是故,同性戀被視為足以使人入獄、甚至讓貴族失去爵位的道德墮落與心理疾病。但《墨利斯的情人》的豐富文本,也讓我們看到同志情慾以外的性別內涵:從劍橋校園的純男性空間,我們彷彿在俊美的男性面龐與青春的男體看見古希臘男性同性情慾與美學的重現,也彷彿看見二十世紀初無法接受大學教育的英國女子,儘管統治國家的是位女皇,她們卻只能進出客廳與花園之間,談些風花雪月、或當個稱職的男人附屬品。我們當然也看到這樣的禮教如何展現在社會階級,讓一群徒有身份與財富、卻毫無才智的草包,就讀劍橋大學卻連唸書都支支吾吾;也看到僕役穿梭在貴族與中產階級的宅第中,無論如何難以跨越那道無形的界線,連人格都要低一等。是以亞歷與墨利斯的愛和情慾並不對等,要直到墨利斯放下他的階級桎梏,他才真正得到解放。
《墨利斯的情人》有如隔離於當代英國的封閉世界,唯美、浪漫而靜謐,只有感情風暴使人狂亂,卻又隱隱感受到時代巨輪滾動的搖撼。歐陸大戰的硝煙,在英吉利海峽的彼岸正要烽起,不安的氣息也在英國發酵。追求女性政治權的激進組織Suffragettes正要在倫敦引起騷動,被拒在大學校門之外的無數個吳爾芙們,仍無法想像「獨立自主」;要等到吳爾芙在墨利斯結識克萊夫的二十年後來到劍橋大學演講、講稿後來以《自己的房間》為名出版,女性主義與女權運動的時代巨輪也終於滾動了。至於大英帝國賴以維繫的兩個重要支柱,嚴明有序的社會階級與龐大且資源豐沛的海外殖民地,後者甚至不曾出現在片中,而前者也還要許多年緩慢而逐漸鬆動。
或許那個靜謐、浪漫而美好、與世隔離的世界,是E.M. Forster的鄉愁,是他想望歸去的世界。而導演James Ivory為他在銀幕上重現了那個世界。E.M. Forster寫完這部小說後並未發表,真正出版時已是他逝世後一年的1971年,又過了快二十年才搬上銀幕,讓影迷領略James Ivory唯美得令人屏息的影像魅力。在看《墨利斯的情人》時,我忍不住想起印象已相當稀薄的《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 1985)、《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 1992)、《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1993)等文學電影。這些並非都是E.M. Forster的文學作品改編,卻都是James Ivory所導演,並且成績優異一般。James Ivory仍健在,但自從2009年之後並無新作,也在《長日將盡》後不再有同等高度的作品。但這無損於他的地位:James Ivory應該是當代最後一位能以古典敘事拍出唯美浪漫、細膩精緻的文藝片、尤其是文學電影導演,在他之後再也沒有人能有這樣的細緻內斂筆觸。
三十年後看《墨利斯的情人》,才領悟到「唯美」也有它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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