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11, 2015

(關於巴黎地鐵的)記憶

『一個人很容易因為優雅、自然、毫不費力的走路方式,被認出來他習慣搭某條地鐵線;就像一位老練的水手在天還微亮時從容不迫地踏進他的小船,在出港時用眼角的餘光欣賞起伏的波浪,同時不動聲色地觀測風速,跟品酒師一樣出風頭,只是沒那麼專注。不過,他表面上好像沒在注意,其實他在傾聽潮水拍打岸邊的聲音,以及海灘上成群結對、海面上三三兩兩覓食的海鷗嘈雜的叫聲。同樣的,一個經驗老到的旅客,特別是當他還在身強體壯的年紀,還能保有在樓梯上一時興起、突然起跑的欲望,也會令人見識到他完美掌握身體運動的能力:在通往月台的走道上,他走得不急不徐;他看起來輕鬆自在,五官卻保持警覺。當車站的磁磚牆壁滲出列車進站的聲響,使得現場大部分的旅客開始驚慌,他卻清楚知道該不該加快腳步,因為他對距離月台還有多遠已經有充分的認識,足以讓他決定要不要賭賭他的運氣,要不就是因為他能夠聽音辨位,在這個圈套之中(有多條路線經過的車站特別像一個圈套,在法文基於這個理由稱之為交匯點〔correspondances〕,至於義大利文,則更為精確、更為吻合現實的稱之為會合點〔coïncidences〕)區別出來字別的地方的聲響,另一班車傳來的讓人搞混的回音,區分犯錯的誘惑,和出遊的許諾。到了月台上,他知道在哪裡停下腳步,站定位置,讓他可以毫不費力進入車廂門內,而這個位置正好也是到站的時候,距離「他」的出口最近的位置。於是我們會看到,熟練的乘客如何小心翼翼地選擇他們出發的位置,就像一個跳高選手在測量起跑點,然後便衝向他們的目標。更講究的人會極端到連車廂裡最好的角落都考慮進去了,讓他們在到站的時候能以最快的速度下車。比較累或年紀比較大的那些人,會因為休息的需求而服從最高指導原則,積極地佔領最後一張空著的折疊座椅,以不失分寸的矯捷身手,表現出他可是個有經驗的人。

這種像機器一樣極端精準的肢體動作,和工匠塑造一件物品時胸有成竹的模樣,有幾分神似。地鐵乘客主要在塑造的是時間和空間,他善於以時間的標準測量空間,反之亦然。然而,地鐵乘客既非物理學家,也不是康德學派的哲學家;地鐵乘客的專長是去適應周遭的物質條件和每個身體的體積,當一個自我中心的小伙子粗魯地把門猛然一推,他懂得伸出拳頭減緩門的衝力,經過入口的旋轉門時可以不偏不倚地把月票塞入那道小縫裡,可以緊貼著牆面在最後一個轉角來個急轉彎,然後兩步併作一步跳進半閉的門內,同時避免被自動門夾到腰,並且用手臂向動也不動的人群推擠,先上車的人從來不會想到還有人要接著上車。』(頁20-23)



『讓我們在搭地鐵的路程中交叉對照的,正是我們自身的歷史。我們今天的路線和昨天的路線彼此交錯,聚集成生活的團塊,而像行事曆一般印在我們心裡的地鐵路線圖,只能讓我們看到生活的一個切片,一個同時最具有空間向度和時間規律的面向。然而我們也很明白,幾乎生活的一切都越來越緊密地交集,以至於沒有任何隔絕的方式,能夠壁壘分明地切割個人和群體,我們的私生活和我們的公共生活,我們的歷史和他人的歷史,有時候甚至到了令我們不堪忍受的地步。因為我們的歷史本身就是多重的:日常生活的工作路線並非我們唯一記得的路線,而某個一直以來為我們而言跟其他站沒有什麼不同的站名,某個在路線上面目模糊的記號,可以突然被賦予從前沒有的意義,變成一個愛情或厄運的象徵。我們總是可以在醫院旁邊找到一家花店、一間葬儀社和一個地鐵站。每個地鐵站都帶有多重的回憶,每個回憶彼此不可化約,組成這些回憶的,是珍貴的時刻,就像斯湯達爾(Stendhal)說的,「生活的痛苦因此而值得」。這些時刻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它們彼此不同,而只有在稀少的一次或兩次意識特別清醒的時候,在時移事往之後,秘密的激情才會藉由大都會的地底線道,通往這些時刻。地鐵的路線就像上帝的道路,高過人的理解:人們不斷地往返其上,但是這一切行為只有到了結束才顯得有意義,只有在回眸一瞥時,才猛然領悟其中的真義。』(頁24-26)


-----Marc Augé,〈記憶〉
《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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