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07, 2015

看片小記 維多莉亞 (Victoria, 2015)

柏林,凌晨。維多莉亞剛結束一整晚的熱舞,離開酒吧。在酒吧與維多莉亞搭訕的男子索能(Sonne),連同三個夥伴,邀她一同在柏林街頭晃蕩。一切看來彷彿在探索未知的神秘與刺激中平安無事地走向黎明,索能一群人也如約送維多莉亞回到她工作的咖啡館。直到維多莉亞答應索能,幫他們做一件事,這城市街頭的探險開使急轉直下。

自從數位影像的出現,一部電影一鏡到底的視覺奇觀開始成為導演自我挑戰的障礙,最早有《創世紀》(Russian Ark, 2002);或許限於記憶體容量,這部先鋒之作「只有」99分鐘。前年出品、在去年台北電影節技驚四座的《一鏡殺到底》,將一鏡到底的片長紀錄一口氣往前推了半個多小時,長達134分鐘。而今年在柏林影展頗出鋒頭的《維多莉亞》,則以140分鐘片長再次刷新紀錄。

但一鏡到底的電影絕對不只是憑片長取勝這等膚淺的比試。故事的鋪陳,表演的連貫性,場面調度與攝影的精準,可能在正式拍攝前都需要無數次的演練與討論,直到各環節都完美配合無礙。乃至於一鏡到底的過程中所表現的時空斷裂或連續性、一致性,以及電影作品的整體所要傳達的概念如「時間」、「歷史」與「記憶」等,都決定了一鏡到底的電影之內涵與主題。《創世紀》在99分鐘裡回顧俄羅斯帝國的三百年史,《一鏡殺到底》則在134分鐘內神乎其技地交錯論述位置(主客觀敘事與多重主觀敘事點)、同時在時間線上來回跳躍。

(下文有劇透請斟酌服用...是說這部片劇透可能無所謂吧?)

而《維多莉亞》所玩的一鏡到底,是銀幕上的故事時間與真實時間同步,用幾乎等於直擊追蹤的影像紀錄方式,呈現維多莉亞與索能一行人的城市探險/幻滅。和《創世紀》與《一鏡殺到底》一樣,既然無法藉剪輯來製造節奏感與段落/章節等敘事結構,就必須在單一鏡頭的時間演進中,靠更縝密的故事框架與高明的場面調度來呈現全片的故事層次。《維多莉亞》至少可以45分鐘為單位,大致區分為三大落,依序是維多莉亞與索能一行人的邂逅,從街頭、天台到咖啡館的遊樂;維多莉亞答應索能的請求,加入搶劫銀行的行列,並在一舉得手後回夜店狂歡;警方發現維多莉亞與索能一行人,展開追捕與槍戰,最後逃脫的維多莉亞與索能躲進飯店,但索能身負槍傷,生命正分秒流逝...

有趣的是,如此耙梳了《維多莉亞》的架構與層次,在網路也隨處可見對於本片攝影(以及場面調度)的驚人成績,卻少有人探討這部片的性別問題。在我看來,本片的精妙處除了一鏡到底的技術成就,編導藉由維多莉亞的遭遇所編織在情節轉折裏的性別與帶有神秘氣息的生命課題,也有值得推敲處。乍看之下,維多莉亞的街頭夜遊、成為搶銀行一徒等遭遇,是在索能一行人邀約下半推半就演變而成,彷彿她多半處於被動位置。但從維多莉亞決定並答應加入索能行列,即使在得知她將做的是搶銀行的車手一職,維多莉亞也沒有退縮。事實上,從那一刻開始,維多莉亞從半推半就越來越居於主動,到最後甚至強勢主導、計畫她與索能如何擺脫警方追捕,都讓我們看到維多莉亞的「覺醒」,透過故事推動,在整部片中循序漸進,乃至於索能一行人的事,最後成為她的事。

如此是否能從《維多莉亞》提煉出性別論述,或許還可以再想想;不過,許多關於本片的討論,已經很清楚點出咖啡館的一場戲,讓我們看到維多莉亞從馬德里隻身來到柏林謀生,或許與她放棄投注十餘年卻被迫放棄的鋼琴生涯有關。維多莉亞或許因此負氣、甚至有些自暴自棄地鋌而走險去搶銀行,導致她最後必須逃跑、失去索能。由此才能追問:維多莉亞如果沒有答應索能之邀、如果讓搶銀行無法成行,她會成為亡命之徒嗎?她會失去索能嗎?也由此才能理解,何以維多莉亞會在索能死去的床邊痛哭失聲;她感到悲慟的,與其說是失去索能這位才在黎明前結識、卻以催化些許感情的柏林青年,不如說是對於自己一再堅持卻落至這般田地而悔不當初。神秘的命運讓維多莉亞遇上索能,也是神祕的命運讓她(或許)因為自己的決定而失去索能。《維多莉亞》在一鏡到底的炫技中,隱藏了關於生命之偶然或必然的大哉問。

《維多莉亞》在長鏡頭美學與精妙的說故事技巧間,有其引人入勝之處,而這些全都收攏在不可思議的鏡頭運動之中。說穿了這仍是一部光彩奪目的攝影傑作,也難怪,片尾的卡司表裡,擺頭牌的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或製片,而是攝影師Sturla Brandth Grøvlen;本片也在今年柏林影展勇奪包括「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在內的三項獎。也參與編劇的導演Sebastian Schipper主要事業似乎是表演,偶而玩票編導工作,平均四到五年才拍一部片,而《維多莉亞》也才是他第四部長片,卻有這等成績,莫非是難得靈光一閃?那麼請他再多閃幾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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