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影展季,凡以影迷自謂者莫不焦慮異常,總想盡辦法在有限的時間與茫茫片海兩者間取得危險平衡,特別是金馬國際影展與台北電影節這種國內最大規模的影展。如今我在這類影展的選片策略,是賭上國片會排院線,將quota都給國外影片,特別是平常連引進都不可能的少數地區作品,不趁這寶貴的機會看,更待何時?
今年台北電影節的開幕夜,我跳過鄭文堂的新作《菜鳥》,選了以色列的《安樂派對》(2014)。這部探討安樂死議題的作品,大膽採用黑色喜劇的風格,以冷冽的視覺與敘事,搭配此起彼落的唐突笑料,鋪陳一心求解脫的老者心境、以及「鋌而走險」幫助他人走最後一程的這些老者自身的道德掙扎。在電影這種娛樂功能多過藝術氣息的媒介,談論生死大忌,能舉重若輕已屬不易,莊重之餘還要有自嘲的慧黠,並且蜻蜓點水般諷刺以色列文化,必須兼具膽識與才氣。逼視老年社會的來臨與相關法律還跟不上人類需求這等時代窘境的《安樂派對》,以小品規格證明它並非等閒之輩。本片奪得去年威尼斯影展的觀眾票選獎以及Brian Award,也在自家的以色列影藝學院獎大出風頭,最後拿下最佳男主角與攝影等四獎項。
台北電影節開幕週末,我還看了兩部片,也都是來自非傳統電影大國的地區,分別是瓜地馬拉出品(法國合資)的《火山少女的愛愁》(Ixcanul, 2014)與葡萄牙的《瑪麗安娜的漫長等待》(Casa de Lava, 1994),很巧,兩部都和火山有關。
影像風格極樸質寫實的《火山少女的愛愁》,偶有夢幻般絕美的片段,尤其是少女的母親在斗室中為她沐浴的場景,拍得煙氳繚繞,伴著母親呢喃般的叮囑,很有獨特的影像陰性書寫之美。本片也獲得去年柏林影展的創新精神銀熊獎(Alfred Bauer Award)。
《瑪麗安娜的漫長等待》是隨著今年台北電影節的城市主題里斯本而生的葡萄牙導演專題中Pedro Costa的作品。這部二十年前的作品新浪潮色彩濃烈,藉由許多剪接與攝影機運動造成的視覺斷裂和意義戞然而止,以及護士瑪麗安娜帶著昏迷的工人里奧從里斯本回到里奧的故鄉維德角的故事,探討後殖民情境下的失語、失憶、失根等主體性困局。
為了謀生來到殖民母國葡萄牙、在里斯本做建築工人的里奧,在工地重傷昏迷不醒,護士瑪麗安娜自願送里奧回到他的故鄉,有座高大火山、痲瘋肆虐的昔日殖民地維德角。里奧的故鄉是荒頹破敗、位於火山腳的小鎮,成年有能力的黑人莫不到外地求生,留下來的不僅有黑人老弱婦孺,也有坐困愁城的白種人。等待里奧甦醒的瑪麗安娜,彷彿被放逐來到世界邊緣,
《瑪麗安娜的漫長等待》是企圖心極大的作品,以政治論述幾近呼之欲出的歸鄉/放逐故事,直探葡萄牙殖民的種族/國族史。這裡的火山或許和西非惱人的熱度一樣,不可親近、卻也是無可逃脫的國族符碼。火山荒原對於里奧是已然陌生、回不去也不知有什麼好回去的原鄉;對瑪麗安娜來說,則是餵養著她這殖民者、而她卻全然陌生乃至不知如何親近的殖民地。黑人被殖民者以及殖民帝國裡的白種女人,這兩種人都是殖民帝國文化論述中被消音的主體(或者更激進地說,不是主體),在《瑪麗安娜的漫長等待》中同被放逐至帝國的邊緣,在茫然或昏厥中被迫面對我是誰的大哉問。
瑪麗安娜與甦醒後的里奧有這麼段對話,她告訴他「你的名字叫里奧(Your name is Leao)」,里奧回嘴道「那又怎樣(So what, Mariana)」。這是後殖民的沈痛控訴:無論反殖民獨立運動是否成功、無論是否從此由自己人來作主,永遠也無法改變已然發生的殖民歷史,而自己的文化、語言、乃至於意識形態層次上的主體意識,也早無可避免地抹上了殖民者染手過的「污漬」。不必多說,從里奧脫口而出的葡萄牙語、甚至是Leao這個名字本身,在在證明了這一點。他的名字是不是里奧,很重要嗎?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嗎?
至於瑪麗安娜,我們不太能從她在火山小城逗留數日的過程中,得知她的自我探索為何。或許可如是觀:瑪麗安娜漫遊於當地各黑人、本土化(creolized)白種人家庭間的見聞,有如某種自我的折射,透過他者的否定來劃出那空洞的自我;我們當然知道瑪麗安娜是個女人,來自里斯本,但作為殖民帝國中心的白種女子,她的主體性除了是殖民歷史中白種男子的附屬品、性道德論述的產物之外還是什麼?瑪麗安娜從差異中窺見自我,她不是種族上被壓迫的黑人被殖民者,不是久居帝國邊緣殖民地、已高度本土化的白種葡萄牙人,也不是穩居殖民帝國核心的白種葡萄牙男性,那無法定義的、空洞的、原來附屬於白種葡萄牙男性的那個主體,就是白種葡萄牙人女性的內涵了吧?但那是什麼,瑪麗安娜仍舊漫長等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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