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07, 2015

殘破肉身,香港煙火

去年煙花特別多 (1998)

陳果在香港回歸之際,憑《香港製造》(1997)為香港影壇炸出平地一聲雷後,緊接著在隔年,領著他提拔的李燦森,再推出香港回歸題材的《去年煙花特別多》(1998)。

在幾個新聞片段以及一連串混雜交錯、曖昧不明的畫面後,《去年煙花特別多》隱晦流露出本片故事背景,是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前夕。作為1997年七月一日香港主權歸還中國的移交準備,香港殖民政府於三月三十一日宣布解散華籍英軍(Hong Kong Military Service Corps)。電影接續這個關鍵歷史時刻大論述的,是在這列車仍熙攘交錯、人潮依舊擁擠的香港,一群宣誓效忠英國女皇的香港華軍,發現部隊被解編,而自己一夕失業。天地變色,以往熟悉的那個世界彷彿瞬間徹底崩潰。

敏於香港九七劇變的陳果,相當聰明地從香港的華籍英軍這群殖民體制中身份特殊的人,其情境與地位的改變,來譜寫《去年煙花特別多》九七回歸的香港寓言。這批解僱軍人所面臨的尷尬處境,不僅在於回歸香港社會的適應不良,也在於失業等同於遭棄養的憤懣。他們比一般香港人更難適應九七回歸之處,在於其社會地位與生活方式前後的巨大落差;從前他們是與香港皇家警察平起平坐的職業軍人(雖然從未打過仗),如今一無所有,從前他們的軍裝代表其身份地位與紀律,如今這些足以象徵尊嚴與榮譽的衣物,卻成為論價兜售的消費商品。販賣自己的歷史記憶以及某種形式上的自我認同,不正是(再次)改朝換代的香港人,必須無奈面對的集體命運嗎?

陳果將這種香港人命運的荒謬與無可奈何,精彩地反映在自嘲亦復自嘆的台詞設計上。這群難融入世故功利的香港社會、也無法二度就業的解僱軍人們,生活中最常做的事情之一,是搭公車遊街。在公車上,領頭的家賢(何華超)有幾句點出香港九七情境的精彩台詞,例如:「七月一日回歸,香港甚麼都變二手了,只有解放軍不是,新鮮熱辣。」還有「從此之後,香港有一日是和我們命運有關的,十月一日就是中國老爸的,十月十日就是台灣老媽的,七月一日呢,是香港孤兒的」,無比精準地刻劃出香港人面對棄他們遠去的大英帝國、即將接手的中國、還有隔海遙相對望的中華民國/台灣,彼此間的一言難盡的曖昧關係。從此誰是主子,而誰是休戚與共的同志,誰又真正待他們如一家人,看似更加清楚了,卻總有那麼點酸楚。

就我看過的陳果作品中,香港三部曲之二的《去年煙花特別多》是最憤怒、最生猛、和香港的社會歷史結合也最緊密的一部。尤其是當這群解僱華籍英軍精心策劃,以最低風險的方式搶銀行、卻陰錯陽差遇上真劫匪、最後錢財意外到手卻得而復失、更因此陸續賠上性命時,我們特別能感受到陳果想藉由本片表達香港面對九七回歸的徨然、焦慮不安。我們也能從片中家賢的父母以及黑道老闆的身上,看到夾縫中生存的香港人變本加厲的投機性格。而這一切鬱積已久的憤怒暴躁,都在片尾家賢與古惑仔對打槍戰的那場高潮戲全面爆發,而家賢也在這場槍戰中頭部中彈,最終變成失憶的貨運員。面對前主離棄、新主未可知、回歸社會不順遂、前半生付諸流水的滿腔憤怒,家賢歷史失憶而得以開啟新生活的結局,是諷刺、是控訴、也可以是一種鴕鳥式的出路。

從家賢這自我認同歸零再造的結局,瞥見臉上有洞的少年,再回想本片一開始就出現在列車上的臉上有洞少年,這些線索應能拼湊出一個解讀法:《去年煙花特別多》裡這些有洞的、殘缺的不完整的身體,或許就是陳果眼中的世紀末香港,帶著空洞與不斷淘洗重構的歷史記憶,卑微地活著。而在夾縫中度日的殘缺肢體,也成為世紀末陳果作品的重要符碼,至少後來的《香港有個荷里活》(2001)仍有發揮。此後的陳果,影像美學益發精緻,但已不復《去年煙花特別多》的生猛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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