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28, 2009

看片小記: 蘋果 (2007)

這部DVD去年初就已經買了,供在客廳一整年都沒去動,這月中終於領教了這當初讓中國大費周章禁演搞得天下皆知的電影。每次有所謂的禁書禁片出現就是這樣,一禁天下皆窺奇,你越要禁人家越要看,搞到後來人手一片,比那些沒禁的還出名。

像這樣剖析資本主義「侵略」對新中國造成的衝擊的電影,蘋果不是第一部,也絕不會是最後一部。賈樟柯的〈世界〉(2004)對這個題材的處理,以他獨到的人文關懷引人入勝,批判少了些,多的是對於資本主義與現代化的一種迷惑和悵然。陳果的〈榴槤飄飄〉(2000)相較之下接近〈蘋果〉的敘事主題,就性與身體的切入點檢視資本主義時代對於新中國的衝擊,但著重在刻畫某種純真的失落,又想藉香港都會底層的邊緣人生活,拉開一個時代格局,力道上卻差了些。李玉聰明的地方在於緊緊抓住性這個敏感的切入點,用性、身體與北京社會直接的對比,來突顯資本主義扭曲人性的那種荒謬。而且這部片問世的時機恰好對應了中國過去半世紀來經濟成長最激烈最快速的幾年,時效性絕佳,使它的話題性和電影本身足以等量齊觀。

李玉對電影美學中象徵的使用有一定的敏銳。她在許多鏡頭下都表現出安排物件上的巧思,比如說劉蘋果在用驗孕棒看是否懷孕時,頭上的電燈因為公寓突然斷電而熄掉;或者有一幕劉蘋果失魂落魄走在路上,鏡頭正面對著她,然後往右移開又讓我們看到另一個劉蘋果時,發現原來她是和一面大鏡子並肩而行。凡此種種一閃而過卻意義豐富的畫面著實不少。個人最欣賞的一個鏡頭出現在安坤於小孩出生後,他拿著一張不知是什麼的紙,一臉愉悅且暗自喝采,轉了個彎,轉而以整個背面對著鏡頭。這時候安坤放慢腳步,鏡頭拉近他的肩背,頭微向右偏,彷彿若有所思。電影其實並未清楚告訴我們安坤手上拿的是什麼、安坤知道了什麼使他高興、以及他若有所思些什麼,但是在那短短十幾秒中,沒有對白,沒有任何劇情上直接的訊息,光是看著安坤的背,已能猜到他可能在醞釀什麼想法,即將做什麼決定。短短十幾秒,用最簡單的運鏡和肢體語言表現出至醜陋貪婪的扭曲人性,這真是場面調度與鏡頭運用相當精采的示範。

安坤主動迎合金錢誘惑並任由它扭曲自己,是這故事所呈現的人性風暴中最鮮明的一個個案。他以猜忌掩飾因貧窮而來的自卑,也懂得利用卑微的身分,掌握時機勒索金錢。他其實是最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平凡人,不斷在其實相當骯髒的小奸小惡和偶然良心發現的罪惡感之間徬徨擺盪,卻往往只是被欲望驅使,不過是物慾橫流時代下卑微的棋子。王梅雖然也操作金錢遊戲以求自保,卻是最弱的角色,個性最扁平刻板,彷彿所有的忿怒和出軌只是為了報復老公的漁色,卻在後來似乎對安坤動了心,還同情起劉蘋果,又不交代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感情曲折,連累金燕玲也只好表現得綁手綁腳。反而是處於這場風暴核心的林老總和劉蘋果,其實是謹守著原則的舊時代產物。劉蘋果從頭到尾都任人宰割,在安坤和林老總之間當真是「身」不由己,不但身體與慾望無法自己掌握,連孩子都成為利益交換的物品。而她的無辜加上守著婚姻關係和身體不賤賣的原則,兩相襯托之下有種沉默但堅定的正直。電影藉這角色之名,除了明白道出今日北京在全球資本快速流動、古都在金錢與欲望四竄下人性的詭詐與無奈,彷彿也想藉劉蘋果為北京城或者為當下的中國守住一星希望。雖然片尾暗示了劉蘋果還是不得已回到安坤身邊,但她畢竟沒有出賣自己,她還守住了最後一條道德界線。

與前者三人相比,林老總其實是最值得討論的角色。從片子一開始,他那買春行徑、一身俗不可耐的行頭、金戒鑽表賓士車的暴富、加上幾近粗魯的氣質—還有那意有所指的粵語(這是欺負南方人嗎?),讓人很快就能將他和刻板印象中跋扈狡猾金錢至上又齷齪不堪的奸商連在一塊(梁家輝真的演得有夠讚)。但除了好色和沒品味之外,他其實和劉蘋果一樣天真無辜。我們可以看到他很認真經營足療按摩事業,用心思指導員工還教他們如何應付難搞的顧客,也沒有侵犯女員工(除了劉蘋果那次擦槍走火);就這些線索來看,他竟是個盡職的商人。而他真的是。當他發現劉蘋果懷孕,而他有可能是孩子父親時,他分別與王梅和安坤夫婦簽了協定,並且完全遵守協定的內容。他不但熱心參與劉蘋果整個懷孕的經過,在安坤告知林老總說他是孩子的生父時,他乾脆地付錢給安坤,盡心盡力照顧劉蘋果和小孩,也完全不再碰劉蘋果。事實上,如果留意整個故事的發展,林老總在那次和劉蘋果發生關係後,根本沒再和她有過親密行為。如此看來,風暴核心也應該是罪大惡極的奸商林老總,反而和劉蘋果同樣正直有原則,是個謹守商業道德的生意人。

李玉的用意是什麼?該要怎麼看待這樣的安排?我想,與其說李玉想透過〈蘋果〉戳開中國首都經濟快速勃發下的荒謬與不堪,不如說她以這部片表達她與許許多多中國人面對所謂與資本主義現代世界接軌的徬徨。究竟資本主義是什麼道理?現代是怎樣的一回事?該如何看待暴發的富商和貧苦的移工?面對這樣多的物欲這樣大的誘惑,人性能守住哪條道德底線?這些每天拋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李玉也是賈樟柯等中國第六代導演的時代關懷;而李玉在〈蘋果〉中留給我們的回答,變成電影最後的片段:車陣川流的北京大馬路上,來方的路中央擋了一部車;鏡頭逐漸拉近,閃著燈的賓士車有人走了下來,更近距離細看,原來是林老總的車拋了錨,鄰座的安坤只好下來和他一起推車,緩慢地、吃力地將那賓士移到路邊。

這看來頗為突兀甚至與故事線脫節的片尾,可以當做一個超現實的寓言:賓士車這等堂皇富貴,也會有拋錨的時候,一同上了這班車的大夥,這時還能怎麼辦呢?

3月 26, 2009

回到布魯塞爾: 失禮歐巴桑+鴿子

去安特衛普那天的一清早出門,沒留意比利時初秋的涼意,傍晚回到旅館就小感冒了。季節變幻的時候果然最容易受風寒,整個晚上便呆在旅館看書上網灌溫水,吃DY賞給我的吐司。

隔天九月廿二日星期一,病狀已算輕微,但還是有點頭熱喉嚨痛。這天是我整趟歐洲行旅最後的一天,星期二凌晨要搭飛機回美國了,說什麼都要出門晃最後一次。打起精神整好行囊,首先就往南去大廣場再繞一圈。

剛出門也發生一件莫名奇妙的事。當時我正在往大廣場的路上,打算再回美國之前來這作最後一次巡禮,順便看那四五層樓高的丁丁壁畫。正當我走到商店街的盡頭時,迎面走來兩個微胖的中年女子,深色頭髮,兩手各掛了幾支塞著不知什麼衣物的購物紙袋,見了我劈頭就問New Street? New Street?? Shopping? Shopping??當時還沒會意過來身後的那條購物街就是她們要找的New Street,只是不加思索指給她們看說整條街都是shopping的地方。她們似乎很滿意地發出很長的一聲Oh~~然後也沒道個謝就向我身後走過去。

真是沒有禮貌又粗魯的歐巴桑!!怎麼會有人問路連個問候語都沒有,一開口就是shopping, shopping的,也不說聲謝的啊?!還有,怎麼會有人到這貴得要死的布魯塞爾來血拼的啊?!?!一整個莫名奇妙!!!!

在大廣場附近轉了兩圈,吃了午餐、跟尿尿女童照過面,左右無事就開始往回走了。中途經過一間舊帝國時期留下來的小教堂,前面有個小廣場,便停下來坐坐,拿出DY留給我沒吃完的吐司,剝成一小片一小片餵野鴿子。還好沒個熟人在旁邊看,不然瞧著轟ㄟ在那裡形單影隻餵著鴿子,大概會為這副滄桑落魄的景象飆出淚來吧。哈。

鴿子陪孤單老人吃了半個多小時下午茶,差不多都飽了,竟然都停在屋簷上,丟吐司也騙不下來。靠,世道淒涼到這種地步,連鴿子也不稀罕手中的麵包咧!!

下午時間還很長,還有一個行程沒去走。記性好的鄉親應該沒忘記,嗯,對啦,就是紅燈區還沒去走一遍,才兩點出頭,不知道他們白天做不做生意呢?翻了一下地圖,確定是在北火車站旁邊的小小一條街Rue d’Aerschot,從兩條街外的十字路口走過去,很快就找到了,但是看隔壁的這條街好像比較熱鬧,一時決定先從這條街逛起。

走沒幾步路,很快就發現這條臨著紅燈區另一邊的街其實是另一個中東移民區,招牌滿是阿拉伯文,走著的女子都包著頭巾,賣的吃的用的多是特別給穆斯林用的東西,kebab頭巾頭飾,應有盡有。我睜大了雙眼,納罕這裡的熱鬧和這群不知是土耳其還是哪個東歐國家來的移民。等到我轉過街角來到紅燈區,那驚異才更是加倍。

3月 25, 2009

那年幾個夏夜

睡眠品質不太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很有可能是作息太晚的緣故,所以慢慢會提早躺上床的時間,逼自己看看小說雜誌,看著看著應該就會有睡意。

想起前年夏天回台灣,差了幾天時間,沒趕上大姑出殯。大姑是爸的大姊,和我們家住在同一條路上,彼此距離很近,走路來回不用半小時的時間。但我們並不算十分親,一年難得去登門請安一回,他們也很少來我們家坐。但是爸和大姑感情很好,有時候我晚上不在家,他用完晚餐會自己去大姑家稍坐閒聊,然後回到家會跟我說,大姑又問起你,想見見你。

說來大姑挺疼我,我只要陪爸去他們家,她都會很開心,熱情招待我吃水果或甜點蜜餞。跟我相比,弟就更少跟大姑往來了,少到大姑有時候還會忘記他的名字。結果反而是大姑臨去的那一程,早我一個月回台灣過暑假的弟送著了,去醫院見了她最後一面,也陪爸參加了她的葬禮。

回到台北後,沒能去大姑的靈前一拜,那時她的小孩們還在處理骨灰要擺在哪的問題。後來,那個夏天在台北,有好幾個晚上難睡得安穩,會在半夜醒過來。趴著睡的我,總忍不住轉過頭來看著那兩扇半透明的和室拉門,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動靜。我總隱隱有個感覺,有人在看著我,想要叫醒我,跟我說話。

後來知道,大姑最後的那段時間,常常念著我。

3月 15, 2009

安特衛普一日遊

九月廿一日,星期天。今天和DY約了去安特衛普一日遊。日子選得挺好,不但天氣回暖,假日比利時坐火車半價,而且DY跟我一樣也沒去過安特衛普,這樣她就不會好像是地陪似的,被我這觀光客硬拖出門。

說到能跟DY在布魯塞爾重逢真是匪夷所思。自從大學畢業後,彼此各過各的,她唸研究所進入公家單位,我入伍出國留學,好幾年才難得見一次面。如今她因工作關係來到歐洲,我既然難得來一趟,就安排停留布魯塞爾,可以跟她在異鄉敘舊。真是非常奇異的經驗。往南走西葡法前已經和她見過一次面吃了一頓便飯,這次有機會好好相處一整天,真的非常期待會是怎樣的週末。

其實DY一直推薦我去布魯塞爾西北方另外兩個更有中世紀風味的小城根特(Ghent)或布魯日(Bruges),不過一方面這兩地都距離布魯塞爾比較遠,另一方面她已經去過了。再加上素聞安特衛普引領比利時甚至中歐時尚已久,又是歐洲重要商港,我想根特和布魯日還是留待將來有緣時吧!

我們約在布魯塞爾中央車站碰面。一陣問票買票的忙亂之後,沒有大礙地上了火車,隨意敘舊了幾句,恍惚間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安特衛普。從比利時王國成為海外殖民帝國開始,幾百年來這兒就是往來內外的主要大港,自然火車站也頗有規模,建築華麗精雕細琢,簡直像個小型博物館。走出車站直往西行,一路上就是安特衛普最熱鬧的精華區;雖然風和日麗,可惜時值週末,九成九的商店都休息。我們只好沿路逛櫥窗,虧DY興致勃勃地一路看時裝,我只覺得乾瞪眼實在掃興。


往河岸走就是老城區,越走人群越多。就像許多歐洲的老城市一樣,假日雖然商店休息,卻是攤販和跳蚤市場的天下。我們經過魯本斯的故居,晃了一眼,本來想進去看看這巴洛克早期在這座城市功成名就的十七世紀大畫家,可是沒想到進去看要錢,還不便宜,只好在門口遙遙探望,在門外的紀念品店隨意瀏覽。聽了一場不怎樣的室外小型音樂會後,我們去跳蚤市場區亂走,吃有名的薯條,逛磚石路的小巷,看教堂、廣場、市政廳,一路走馬看花,到處照相。

這良辰美景佳人作伴如何愉悅就不廢話了,逛小巷子的途中發生一件小插曲,事後想來實在沒道理,說來給鄉親評一評。話說我們路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巷,其實只是為了要走到臨河的港邊,碰上一個看起來像是南歐或土耳其一帶來的單身中年男子,要請我幫他照相。我估算了一下他很不流暢的英文,稍肥的身材,又沒有大小包的隨身行李,初步判斷下應該無害,又是光天化日,沒細想就答應幫他。姿勢都擺好要拍了,誰知道快門還沒按下,不知從哪裡衝出一個高我半顆頭的金髮瘦男,閃了一下也不知是什麼東東的證件,說要檢查我們的身份和隨身財物。他先檢查那肥男的皮夾護照,放他走後轉過來檢查我的。我白天不作虧心事,不疑有他也亮了我的皮夾護照。然後他說他是警察,因為常常有人在小巷裡進行黑市金錢交易,所以警告我要小心。「警察」跟我的談話過程中,DY不斷用中文告訴我他是騙人的,催促我不要理他趕快離開;而那自稱警察的瘦男則屢屢要求DY不要打岔,大概不知道她在給我打什麼pass有點煩之類的。過沒半分鐘,跟我諄諄教誨完後他也閃了。

DY很大驚小怪地把我拉到人比較多的地方之後,我還是陷在剛剛的小插曲中,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斷跟我講一些她周遭聽來的被騙被偷被搶的故事;而我大概一方面是因為從來沒遇到這等鳥事,一方面自認真的兩袖清風無錢可搶,所以老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在想:到底哪個是真正的詐騙份子?肥男?瘦男?

DY堅信那自稱警察的是騙子,她的理由是,沒有警察會在小巷子裡面攔人檢查的。可是如果他是騙子,那當那肥男亮出他皮夾裡一整疊鈔票的時候,假警察為什麼不趕快盯住這塊肥肉,卻要跟我這窮小子耗呢?可是如果那肥男是假貨,那拍照又是哪們子的詐騙伎倆呢?後來回到美國,有一次跟弟和LC講電話提到這件事,他們的看法則是那兩個根本是一夥的。那又奇怪啦,如果他們是一夥的,怎麼這麼容易就放過我們?這也太不敬業了吧?

這…這…這整件事真是一整個離奇啊。

3月 13, 2009

看片小記: 金瓶風月 & 旺角黑夜

昨晚放風,Netflix又寄了片子來,便一口氣看了兩部港片,李翰祥大導的〈金瓶風月〉和爾冬陞的〈旺角黑夜〉。

金瓶風月 (1991)

〈金瓶風月〉以今天的情色電影水準來看自然已經是小兒科了,但是在近二十年前,說它以風月片的規格開香港三級片風氣之先,大概也是功臣之一吧。李翰祥的作品看得極少,這部片已經是他晚年的作品了。片頭玩了一手令人驚喜的後設,在一張又一張的中國春宮圖後,走完片名與主要卡司,畫面接下來竟然出現著古裝、飾演西門慶的單立文拿著黑金剛大哥大在撥號碼。然後鏡頭向後拉,看到攝影機、排練中的臨時演員、手忙腳亂的片廠工作人員,還有和單立文交換表演意見的不知是副導或導演。剎那間我以為這是一部大玩後設和無厘頭的電影,哪知這驚鴻一瞥只有寶貴的四十五秒,此後又回到古典的電影敘事,真是大感可惜。

雖然看過重口味的A片,絕對會吃不下〈金瓶風月〉這等清淡到乏味的小菜,但幾個鏡位的擺設和場面調度還玩了一些表現主義和新浪潮手法,算是挺有實驗性的。不過我覺得最有看頭的其實是單立文。香港三級片全盛時期幾個重要男演員,像是徐錦江和曹查理(他也在本片演了個小角色)各有風格,但單立文無疑是最特別的。持平來說,他其實算長得俊美,但因為眉宇間秀麗之氣太重,竟顯得有種邪氣。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三級片或社會寫實片喜歡找他演反派吧,而且是有點變態的那種。這部片到了最後面有一段西門慶SM潘金蓮,從鞭打到三人行的戲,你如果注意看單立文的臉,可以從他縱欲嚎叫的表情裡面看到某種接近崩潰的虛無。那真是我看過所有奇情風月X級電影中最撼人的演出。可惜良馬無伯樂,要是他能和大島渚、帕索里尼、甚至只要李翰祥當年能更上一層樓,肯定能拿個大獎。

*查了一下單立文這個人,發現他真是個奇人。不但演員事業有一半都奉獻給西門慶這角色,和他對戲的潘金蓮也多是王祖賢來扛。他最近的作品是彭浩翔的〈出埃及記〉;奇怪的組合,引人期待。而且他原來竟是個音樂人,是香港出名的貝斯手…無法想像…

旺角黑夜 (2004)

香港真的是全球最能拍出頂尖水準警匪動作片的電影工業,無論是就演出、電影美學、涵蓋社會議題、呼應時代趨勢、乃至人文關懷,面面俱到而且層次豐富。

爾冬陞左右互搏的本事可比杜琪峰,能左手玩社會寫實,右手拍淒美愛情,但他特別著重小人物的個性經營和情緒表現,所以他鏡頭下的人物很容易在幾個畫面之內變得立體鮮明。就社會寫實作品來說,我比較喜歡他完整且視野恢宏的〈門徒〉(2007);相較之下〈旺角黑夜〉跳tone的情形稍為嚴重些,但瑕不掩瑜,情報組追查污鼠(幫派外部僱來的業餘殺手)的幾段都極為精采。雖然張柏芝憑本片搏了香港金像獎的女主角提名,但說實在我真的對吳彥祖和她這兩個很受不了,感覺就是這兩個人把整部片的成績往下拉。只要他們一開口我就想把片子抽出來(因為捨不得砸電視)—我說爾導,你既然要人家演大陸人,就請他們練練中文好嗎?一句話都說不順,太沒說服力了吧。

相較之下,幾個演香港警察或黑道大小咖的,那真是嚇嚇叫。錢嘉樂、方中信、林雪,甚至只有幾個鏡頭的李燦森和在少林足球演甜在心饅頭老闆娘的徐美娜,怎麼演怎麼有味道。為什麼香港能拍出頂尖警匪動作片,看他們就知道。那種江湖味十足的口條,哪是個昨天才從無厘頭喜劇或是古裝動作片下戲的演員?根本活像是已經在什麼油麻地尖沙咀打滾幾十年的黑白道(特別是錢嘉樂)。這部片以調性和企圖來說,很可以當作是為更有史詩色彩的〈門徒〉作準備的練習作品。雖然以其入圍當年金馬獎影片導演編劇等大獎來說,個人認為是有點過譽,但確是創作良心與野心兼具的佳作一部。

*推薦閱讀:Ryan的變調的香港情懷一文分析周延,對了解本片甚有幫助。但我無法接受「演技開竅的張柏芝與脫胎換骨的吳彥祖,表現最是精采」的說法。

回到布魯塞爾

從巴黎再轉一班高速火車,到達布魯塞爾時日已開始向西斜去。連同三週前才來過的那次,這已經是第三次來到布魯塞爾;記憶猶新,從火車站直接乘地鐵到預訂好房間的學生旅館,一路順暢。結完帳放定行李,天尚未全黑。抓了時間,應該還有商店開著吧,便在附近勘查地面,找還在營業的速食簡餐店。

九月下旬,近北歐的這個歐盟據地午後便已經有點冷,甚至比巴黎還要再涼些。有點後悔當時沒狠下心買那件讓我眼睛一亮的H&M短大衣;那高攀不得的價格真是令人下不了手啊!這天是週六,就算還有商店營業,六七點左右也都關得差不多了。嘖,歐洲城市,怎地這樣讓旅人難過?撿了一家號稱歐洲當紅的漢堡連鎖店,隨意填了肚子,到旅館附近肯定會有專門搶旅客錢的雜貨店買不便宜的餅乾和水,準備應付漫長的夜晚。

這次住的學生旅館裝潢甚好,相當新,位於北火車站(Gare du Nord/Noordstation)南邊步行五分鐘處,距離布魯塞爾的植物園(Jardin Botanique)自然也近。看起來像是幾個熱血青年合資開張的旅館,櫃檯都是學生氣息濃厚的年輕人,英法西德幾種語言大致都通,還好有我能用的那種。住的通舖五人房也沒啥不好,反正大家作息都不一樣,可以錯開使用衛浴,不會打架,就算強碰了去外面增設的公用衛浴,也都解決了。旅館附設公共廚房,也有幾台電腦供旅客自由上網,早餐時段還免費供應咖啡熱飲,相當體貼。唯一的缺點是只收現金。當真是有沒搞錯,現在有多少人還帶一堆現金旅行的,更何況是背包客?

植物園沒什麼新鮮,倒是當初訂旅館時沒發現到,這下乘地利之便,布魯塞爾的紅燈區就在北車站後方,距下榻旅館走路十分鐘的不遠處。開玩笑,歐洲紅燈區出名的櫥窗女郎原來布魯塞爾也有,那天從DY送的雜誌上讀來的,而且恰巧這麼近,就算身上錢少得連吃飯都有問題,至少也要去看看開個眼界吧?不過今天有點晚,聽說那附近晚上治安不太好,來作客就別當敢死隊,改天再說。

用餐買貨完畢,街上也沒甚好逛的,早早返去洗澡,跟弟發個信報平安,才發現信箱已有一封他寄來文情並茂的長信。三個星期的相伴共同生活,轉瞬間又回到孤獨,讀著弟的來信,恍惚間直如穿梭了兩個世界。異地孤旅,漂泊有之,唏噓有之。想起隔天週日,和昔日同窗DY約好共遊北方大港安特衛普,於是早早收拾感傷,躺上床看閒書等睡覺。



*旅館資訊:2GO4 Quality Hostel,點它去官網。跟之前住的那間相比,這間比較新,裝潢頗青春,相當舒服。而且地點好,走路到大廣場只要十分鐘多,沿路還會經過商店左右排開的購物街,一個人不容易寂寞的。

3月 11, 2009

沒有革命的旅程

太過短暫的真愛之路

自從〈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 1999)石破天驚拿下奧斯卡影片、導演、影帝等大獎以來,Sam Mendes作品極少卻招招辛辣。十年了,從〈美國心玫瑰情〉直指美國中產階級價值的偽善,到新作〈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 2008)再度揭露美國中產階級生活的虛假。彷彿經歷了黑幫手足情誼和反恐戰爭的震撼教育,他又回歸他電影事業的出發點,用尖銳並且深沉的反省,檢視美國資本社會中產階級的問題。

這部電影透過二次戰後甫安頓的美國中產階級社會中一個家庭的逐漸崩潰,去投射整個二十世紀最保守最壓抑的一段時期。美國無論是學術界或文化論述,對於五零年代時有非常犀利的批判,不僅因為惡名昭彰的麥卡錫帶來非常短暫卻又影響廣泛的恐共氣氛與言論控制,也是因為這段時期整個社會全面鼓吹偏安的反智氣息。但是偏偏也是五零年代的中產階級文化,使美國能夠休養生息,在二次戰後靠龐大的生產與消費能量迅速累積主導冷戰下自由世界的超強國力。雖然五零年代的保守氣氛在六零年代的嬉皮文化反撲下退守到死角,但是那種中產階級生活的拜物文明和保守政治思維,還有將大批大批的勞動力—無分藍領白領—帶往投票生產線的政治冷感,全都陰魂不散,變成美國中產階級生活的重要元素。其影響之深遠,風起雲湧的民權運動拉近了種族差異與男女不平等的鴻溝,卻沒能真正撼動主流社會的中產階級價值。

故事主人翁Frank & April Wheeler在新英格蘭地區的康乃狄各州的某中產階級社區共組了一個小家庭,維多利亞式兩層樓木屋乾淨明亮,一塵不染;Frank每日進城在電器業界的大企業辦公,April則從劇場舞台退下,當她灑掃庭除、做菜洗衣的家庭主婦。但熱愛追求精神與生命自由的April不甘於空洞平庸的生活,屢屢與想要依循制式生活的丈夫爭吵,並不斷慫恿他重新追求年輕時去巴黎生活的夢想。有一度他真的被說服了,並且興沖沖一起規劃辭職移民…直到他逐漸感覺到自己其實甘於現狀並無不滿,而她則慢慢領悟到他其實不再憧憬年輕的夢想…

夢想的失落、生命逐漸被平庸與物質文明收編,是全片的核心命題。平庸之所以令April難以忍受,並不全然是因為規律單調的生活;假使他們當真去了歐洲,在巴黎定居謀職,一樣要為五斗米折腰,過上下班的生活。平庸與規律最大的不同,在於平庸不斷放大格式與標準的制約力量,同時以物質特別是商品來主導生活節奏,抽空人的反思心靈。我們看所有跟美國中產階級生活有關的電視電影,都不斷強調美麗整潔窗明几淨的市郊住宅,井然有序的街道,毫無差錯的室內裝潢;所有人都被嵌進這龐大的集體生活,臣服於生產與消費的商品循環。所謂的生活秩序,僅僅是被這些上班下班、領薪購物給完全框住,並且相信這種生活就是生命意義的全部。支撐著這種信仰的平庸,正是讓April拼命想要逃脫的窒息感。

但是平庸力量之強大,遠超過April的想像;而它對於Frank,與其說是吞噬了他原有熱情的靈魂,毋寧說是其安穩制約的強大吸引力讓Frank一步步向它靠攏。Frank是偽善者嗎?是怯於變動嚐新的懦弱漢嗎?還是他只是反射了大部分步入中年的男人心理?或許都有。但是April也許曾暗暗自問,Frank會變成如今這般,是否Frank也有安於現狀、放棄天真夢想的權利?是否她無法拋下這個家庭獨自追求夢想,其實反映了她自己的軟弱呢?乃至於她得以發她的巴黎大夢,會不會正是因為她安坐於中產社區的房屋中呢?

這場由夢想走向崩潰的故事中,可能沒有人是無辜的。要洞察Frank與April的牽扯,必須要透過一個局外人的冷眼,才能看得清楚。整個故事中僅造訪主人翁家庭兩次的數學家John,雖然疑似精神異常而進出病院多次,卻有尖銳如利刃的觀察力。他在第二次造訪時,正是Wheeler夫妻因為移民大計要為April懷第三胎、同時Frank面臨升遷良機而準備打消之時。John冷眼旁觀夫妻倆的不愉快,先是嘲諷Frank不願放棄安穩的怯懦,再轉過來譏刺April硬要拖人下水的心虛。他丟下這麼一針見血的幾句:"Still, maybe you deserve each other. …Matter of fact, the way you [April] look right now, I’m beginning to feel sorry for him, too. I mean, you must give him a pretty bad time, if making babies is the only way he can prove he’s got a pair of balls.”這段簡直惡意低劣的言詞,如果說是點出Frank無能堅持到底的苟安與猥瑣,它也擊中了April不願真正為自己負責而需要他人共同承擔的心態。

故事走到這,April已經接近放棄移民歐洲的最後希望,Frank則一面接受老闆提拔,一面繼續用拖延敷衍來回應妻子的零星催促。而John可能又回去他的精神病院。將這三個人放在一起,我們終於能拼湊一個五零年代美國社會面對平庸生活的三種典型:一個是漸漸進入社會生產線的收編,並且學會苟且,玩他小小的遊戲,如Frank與他短暫的出軌;一個是不願與龐大的主流妥協,而甘於被他人視為怪胎,像John;最後則是想要追求自由生活卻又無法擺脫,終於被兩種無法協調的巨大壓力徹底擊垮,只能用生命換得最後的超脫,正是April。平庸(banality)不同於市井小民的通俗;它特有的中產階級色彩,它的僵化與商品崇拜,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人一直捲進它所製造的虛幻,用制式的生產線般的生活和商品疲勞轟炸,抹平所有人的個性,將人的身體、靈魂,不間斷地打成它需要的形狀。

而平庸致命的吸引力,在於我們以為我們可以因為按部就班、可以依賴商品消費,來滿足我們對圓滿生活的追求。誠然,許多時候我們很難抵得住商品消費與制式生活的誘惑,甘願放棄內在思考與反省能力,讓品牌、帳戶數字、還有休閒雜誌來決定我們生命的意義。但我們對那些事物越依賴,生命或生活意義的可能性就更少了一分。當April在她那寬敞明亮的房屋中嘲笑鄰人的膚淺、和Frank飲酒做愛時,可能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即使她對這種生活有這麼多的唾棄,她未必真的離得開中產階級的生活。本片關於中產階級生活的最大諷刺,可能不只是那些空洞的價值與物質文明的幻滅,而更在於那些鎮日高喊出走去追求心靈自由者,其實同深陷於平庸的泥沼,乃至於不明白她根本不能(願)離開。

用「真愛旅程」來為這部片打上名牌,想當然耳是出於銀幕經典情侶再度合作的商業考量。然而綜觀全片,表現的是二次戰後五零年代政治極端保守、社會空洞矮智、麥卡錫主義鋪天蓋地、開放激進論點死絕,遑論革命,Revolutionary Road只怕要理解為與故事相互對照下的反諷。那麼我們將中文片名比照辦理,聯想為追求真愛理想之路幻滅的反高潮,其實也無不可。

無論如何,revolutionary road leads to banality,真愛旅程則走向毀滅,兩者都在對超越麻木不仁、衝破令人窒息的平庸等追求中敗下陣來。

The Year of Kate Winslet

2008堪稱凱特溫絲蕾大放光芒的一年。她這年僅有的兩部電影作品,本片連同中文譯名也很糟的〈為愛朗讀〉(The Reader, 2008),讓她一口氣拿了金球獎奧斯卡雙料影后外加金球獎女配角獎。兩部片都不是好咀嚼的硬裡子劇情片,都對冷戰時期的一種人人為共犯的政治或社會冷高壓有深刻的反省。

巧合的是兩部片處理的都剛好是平庸之惡。〈為愛朗讀〉的訴求比較鮮明,與漢娜鄂蘭震驚西方的1963艾克曼(Eichmann)審判遙相呼應,要反省的是納粹官僚體系盲從的邪惡,更要反省整個德國輿論默許猶太大屠殺的共犯結構之邪惡。兩者或許並不完全相同,卻都是基於一種無視於平庸的邪惡力量的政治冷漠,或是沉默。在〈真愛旅程〉的例子,平庸的邪惡則從政治範疇轉到更貼近我們的日常生活,敦促我們反省對於生活的麻木,要我們保持警覺,因為最邪惡者,莫過於心靈的繳械。

我不知道多少人看到去年這兩部片的這個共通點。我更不可能知道凱特溫絲蕾是否意識到這點。但是這兩部作品,加上凱特溫絲蕾的表演,表現在公共與文化議題上的強悍勁道,後座力之深之厚,是她過去幾年來的作品中少有。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一年的凱特溫絲蕾,比起理性與感性的瑪麗安與鐵達尼的蘿絲,要更吸引人了。

3月 09, 2009

雨聲,台北

有很長一段時間,常常會想念起無憂無慮的童年,在屏東的外公家騎腳踏車玩泥巴打水仗;或是看著外公舅舅攪和鰻魚飼料,跟他們去池旁餵鰻魚;或是在外婆的吆喝下躲進屋簷啃甘蔗。反正是一整天地玩。很漫長很漫長的暑假,長得好像放不完,暑假作業要嘛老早就寫好了擱著,不然就是放在書包裡等到回台北再寫。

讀中學的時候,有了升學壓力有了同學的彼此較勁,許多關於南台灣夏天的樂趣開始消散,只有一股氣味、一種聲音還留下來。往往在接近第三次段考的五六月,盛暑的燠熱正要開始襲來,我會在午休時間、趴在書桌前但尚未睡去的那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聽到南台灣夏天的聲音。那是一股黏滯中帶著清爽的微風,且送且休地間歇從耳畔擦過。每次只要一聽到那微風呼而呼而浮過,閉上雙眼,就會想起屏東的外公家,想起從此不會再回頭的童年。

上大學那年,外婆過世了。退伍那年,外公也跟著走了。好像我童年回憶的某個部分跟著外公外婆走了似地,每年夏天都老實報到的那股微風也跟著消失了。我從此再也沒聽過南台灣夏天的聲音。

也許是那牽引我的原鄉的聲音,在我定居台北多年後、旅居美東這幾年來,慢慢在改變。

出來美國,尤其是冬雪盈尺的新英格蘭附近,初秋與早春時節,總會下起淅瀝瀝的小雨。有時鎮日陰雨,有時傍晚時分開始降雨,到了清晨就停了。靜謐的午夜,坐在書桌前或躺在床上,會聽到雨滴稀落打在窗台屋簷的聲音,滴滴答答、篤篤噹噹。如果敞開窗門,還可以聞到潮涼的氣味。偶有車行經門前,輪胎輾過積水的柏油路,還會發出像是慢慢撕開厚重紙張的蝕蝕聲。那是台北的聲音,台北的味道。

常常和友人提起,很討厭台北沒完沒了的陰雨,濕漉沉窒;灑落在盆地裡的雨水,都變成揮之不去的抑鬱。有時躺在房間聽整夜雨聲,彷彿人都要發霉了。

誰知道來了美國,聽到雨點錯落打著,竟如此繽紛動人。有時還會暗暗希望今晚雨不要停,讓台北的聲音能陪著我入睡。就連陰雨帶來的憂鬱都變成讓人流連忘返的美好的憂鬱。原來憂鬱也可以使人眷戀的。

看著雨水落到地上打出大小不一的圓點,聽著床邊窗外的滴答雨聲,恍惚之間,以為回到台北。

3月 06, 2009

往巴黎列車上

TGV一啟動時我嚇了一跳,它竟然載著整車的旅客往後走。在我所有坐火車的記憶中,從來都是往前駛去,沒有這種「倒退嚕」的經驗。當時的直覺反應是:工作人員也太懶了,竟然沒有把列車掉頭就載客?

不過難得有這麼新奇的體驗,坐在座位上,想像力就開始奔放起來。

如果我們的時間感、歷史感,是用這種方式在呈現的,如果我們是以這種倒著走的方式在思考,那麼時間和歷史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面朝前向後走,時間不斷從背後向前方飛去;我們倒退進入未來,眼前看到過去,但未來永遠在背後無法窺見之處。離我們飛奔越遙遠的前方,也是越隨時間遠去的歷史。

我首先想到班雅明那不朽的「背向未來的天使」:

"His face is turned toward the past. Where we perceive a chain of events, he sees one single catastrophe which keeps piling wreckage upon wreckage and hurls it in front of his feet. The angel would like to stay, awaken the dead, and make whole what has been smashed. But a storm is blowing from paradise; it has got caught in his wings with such violence that the angel can no longer close them. This storm irresistibly propels him into the future to which his back is turned, while the pile of debris before him grows skyward. This storm is what we call progress." –Walter Benjamin. Illuminations, p.p.257-8.

(天啊,這新版的封面未免也太醜了吧!!)

這段寫在1940歐戰正陷入膠著絕望邊緣的文字,表達的是班雅明對於歷史進程的某種朝下陷落的方向感。天使被時間的風暴吹著,不由自主朝後向未來飛奔,只見到巨大的廢墟在腳下堆疊成山,成為如黑洞般令我們無可奈何的歷史。

坐在向東南方飛奔的列車上,我並沒有特別感受到班雅明文字中的那股絕望。但那背向未來的史觀也許其實是對的。可能我們從小被教育的那種「展望未來」的方向感根本是有問題的;那或者是一種虛幻、假象,或者至少是個迷思,因為我們從來都沒辦法確定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所謂的未來,與其說是預見,不如說是在一個尚未發生的時間投射某種想像。就像烏托邦一樣。說我們「看到」這未來,其激進無異於齊克果筆下的the leap of faith。

只有過去,才是確確實實發生了的事情,不論我們怎麼看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歷史或許應該這麼理解才對,如同從我座位上看到的窗外風景一樣。未知的風景從背後高速湧現,擦過身前;還沒來得及看盡眼前的景色,它已呼嘯而過,以我們無法掌握的速度向前方遠去。離我們越遠的前方也是越遙遠的歷史,歷史向前退卻,走得越遠,能看到的越模糊,留在眼中的只是一團辨識不清的心象。我們稱之為歷史的那團模糊印象,到後來只剩下一團靠著記憶和想像支撐的東西。直到有天甚至記憶也不可靠了,只好靠想像來描繪太久太久以前曾經出現在眼前的那些。

也許其實我們終其一生一直是這麼遙望著不斷向地平線退去的過去,但我們不願正視,卻妄想著未來,彷彿為永遠無法確認的明天規劃美滿的藍圖。歷史給予我們這麼多的機會好好凝視從身邊呼嘯而過所有人事物,是我們不懂珍惜,總以為過去的往後還會在那,我們會記得,會在腦海中留住。我們貪婪,想要當時間的主宰,把頭轉向無法掌握的,那尚未發生的。班雅明諄諄告誡,從天上吹來的是連天使都無法抗衡的風暴啊…

當我的想法亂得像交纏的棉線團時,火車已進入巴黎市郊,從背後開始出現愈來愈密集的建築物。而Rennes的小鎮風情、弟和LC站在月台上揮手的情景,已經在太遙遠太遙遠的前方,完全看不到了。



(後來問了視班雅明為頭號愛人的她,這段文字是不是說明了他對歷史的悲觀和人類文明的絕望。她認為不是,而是班雅明哲學觀中歷史向下沉淪的必然性,同時為下一次歷史開展作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