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荷蘭黃金時期畫家維梅爾享負盛名又神秘同名畫作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 2003),改編自Tracy Chevalier同樣與畫作同名、1999年的小說作品。維梅爾生平與此幅畫作同樣低調、缺乏背景資訊而神秘,無需、也難探究真假虛實,卻也因此給了後人極大的發揮空間。小說/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大膽揣測無名少女的真實身份乃維梅爾一家的新到女僕葛麗特;葛麗特出身台夫特地方上的新教徒工匠家庭,未受教育、卻對色彩與光影有敏銳感受力,很快便吸引維梅爾的注意、進而身兼他非正式的助手,兩人自然也發展出曖昧之情。
關於《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部藝術成分相當高、精緻細膩的小品,美學形式的重要性與故事不相上下;諸如構圖、用色等畫面佈局,都從維梅爾的繪畫借來不少靈感,片中也略提維梅爾總是窩在桌中窄小的工作室創作、以致多數畫作構圖與光線動向雷同,同時他可能借助暗箱作畫以求光影與遠近比例等精緻度,以及他為求完美不惜下重本買昂貴顏料等細節。這些都有助於進一步領受維梅爾繪畫的精妙細膩處。
當然,《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故事同樣引人入勝,包括關於藝術感受力與階級、教養等社會地位的「錯置」,情慾的暗流與社會制約,還有性別政治,都一一帶過,並成為推動故事的重要元素。但這次看片格外觸動我的是宛如維梅爾聖壇的工作小間。從電影一開始,葛麗特初來維梅爾一家,我們便得知這間工作室有如神聖禁地不可擅闖。維梅爾在這爿小間作畫,得以在絕對的自主與無擾中浸淫在他的創作裡。
然而,從Colin Firth所詮釋的維梅爾看來,在那小間作畫彷彿是種無可奈何,是退無可退後只能如此選擇的孤獨,讓他得以保留最後一塊不被世俗所打擾的空間。或許在他與葛麗特共處的時光裡,有那麼些片刻,維梅爾因有心靈相通的伙伴而感到愉悅;只可惜,那些片刻並不長久。而那狹仄的工作室既像避風港、也毋寧是囚室,維梅爾只能在這裡獨自追求畫框裡細緻超卓的色彩與光影世界。
畫作〈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約於1665年問世,直到1675年維梅爾潦倒辭世前,他還會有幾幅讓後世讚嘆的作品,但他究竟是在怎樣的堅忍且孤絕的心境下創作,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或許捕捉到箇中一二。
至於以英國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人生最後歲月為部分題材的《時時刻刻》(The Hours, 2002),則是改編自Michael Cunningham的1998年同名小說。本片故事分別以吳爾芙構思《達洛維夫人》(Mrs Dalloway, 1925)的1920年代早期、二次戰後1951年美國加州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以及2001年紐約市同志女編輯為主要人物,推動三條時空分隔的故事線。電影最膾炙人口的並非吳爾芙憂鬱最後自殺的秘辛窺奇,而應該是開場的精彩蒙太奇,以超凡的剪輯串接三段時空裡三位女子的早晨,彷彿同時發生。從買花、費心籌備晚餐、或專致於自己的事務,道盡整個世紀都不曾改變的(西方)女性命運:家務勞動。
我一直都非常鍾愛《時時刻刻》。它精準呼應吳爾芙在1928年於劍橋大學演講「婦女與文學」、即隔年集結成書《自己的房間》裡的呼求,也具體而微地描繪出不同時代的女性處境;例如1951年加州主婦的段落,便很像在預告1963年Betty Friedan在撼動美國的巨著《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追問的無名難題:身為女性,除了柴米油鹽、相夫教子、德言容工,人生還有什麼可以追求、值得追求?
當然有,《時時刻刻》也很清楚傳達這訊息,特別是吳爾芙的段落。雖説故事裡三位女子的命運環環相扣,吳爾芙構思《達洛維夫人》,主婦在1951年的加州讀《達洛維夫人》,2001年紐約的同志女編成了達洛維夫人,但前兩者各自面對的命運與人生抉擇更觸動我。吳爾芙與加州主婦,兩人都面對所欲求的人生方向,最終作出重大決定,但方式截然不同:吳爾芙投河,加州主婦棄家北奔,一位選擇死、另一位選擇生。
然而,看似生死兩隔,兩人所選擇的都同樣是自我追求,即自由。而不論是求死的吳爾芙或拋夫棄子的主婦,其決定都需要無比的勇氣。而那些選擇不從俗的人,永遠必須背負不被理解、他人難以感同身受的代價,那種孤獨也成為《時時刻刻》全片若隱若現、陰魂不散的命題。正如同吳爾芙在車站對丈夫的嚎叫:I'm alone in the dark...I wrestle alone in the dark, in the deep dark, and that only I can know那絕非無病呻吟,哪怕那是吳爾芙對於自己憂鬱症病史的自陳,總也無可迴避地是她處於孤獨的自況。但身為吳爾芙的枕邊人,他未必能充分體會那種窒息、孤絕、與掙扎生存的追求。
從《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看到《時時刻刻》,我屢屢遭逢的心緒之撞擊,是關乎藝術創作路上的必然要忍受的孤獨。這並不是說維梅爾或吳爾芙,或許許多多有類似感受的藝術家,生活中寂寞難耐;事實上他們的生活總有鍾愛著呵護著他們的家人、伴侶,但那和藝術創作與構思過程中獨自面對未成型的作品,獨自與之搏鬥只為了能催生出一段文字、音樂、圖案等等所必須忍受的心靈孤獨。那孤獨甚至可說是一種詛咒,因為有時候藝術創作有如靈魂的煎熬,不得不訴說、無從選擇,在作品成形前他人也無從理解。
但也正是在那孤獨中,作家、畫家、音樂家、劇作家,一一得到各自的救贖。我想起《高更:愛在他鄉》(Gauguin – Voyage de Tahiti, 2017)裡困在大溪地,飢貧交加、幾乎到了絕境的高更,卻創作出一幅又一幅令後人讚嘆的畫作。當時的高更,或許也是這樣的心境,在孤絕的詛咒與救贖中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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