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愛角落》之後,歐容又推出不太受矚目的喜劇《幸福的小雨傘》(Potiche, 2010),才以《登堂入室》(Dans la maison, 2012)正式開啟他驚奇連連的十年。整個2010年代,歐容持續多產,以平均一年半推出一部作品的速度,總共有七部劇情長片問世,且幾乎每部都頗具份量,雖題材仍屢有變化,但之前輕薄小品的風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具爭議性或極富野心,彷彿另一個歐容。
一所示範中學決定重新引進制服作為齊頭式平等的象徵。在學校教文學、憤世嫉俗的中年教師,遇上自稱法文不好、寫作卻引人入勝的學生;這位出身平凡的學生,因不錯的數理能力而毛遂自薦到中產階級出身的同學家補習數學,換來窺探並想像中產階級家庭生活的機會。當他將這些經歷與觀察寫成作業繳交,教師與妻子一同閱讀,既感到窺伺他人隱私的不安,更著迷於故事的進展、也享受學生說故事的才華。中學教師與學生於是成為共謀,並越陷越深。
經過一段人文色彩濃厚的摸索時期,歐容重回較擅長的懸疑故事,繳出節奏明快、機鋒處處的《登堂入室》。本片堪稱《池畔謀殺案》的姊妹作,皆從文學創作入手,差別在於本片調換了寫作、閱讀的位置,從閱讀的角度窺探書寫之隱微私密處,如中學教師,既偷窺他人的慾望、也暴露自身的偷窺欲。而《登堂入室》之所以引人入勝,在於歐容善用場面調度與剪接,迅速切換電影敘事與師生所討論的故事兩個層次的情境和空間,將學生所寫的故事與寫作風格視覺化,使畫面饒富興味。歐容摒棄《讓愛飛起來》嘗試並不成功的電腦動畫,回歸概念簡單但極有效果的現場技巧,劇本、技巧、表演同時到位。這大概是歐容創作歷程裡洗鍊俐落的新高點,無怪乎《登堂入室》一舉奪得當年歐洲電影獎的編劇獎項,也是歐容至今最重要的個人獎項。
背靠背接續《登堂入室》的《美麗・誘惑》(Jeune et Jolie, 2013),懸疑轉淡、卻以令人慨嘆的沈重,講述一則警世寓言。貌美迷人的女高中生,在全家到海邊渡暑的夏天,與偶遇的少年初嘗禁果,告別處女之身也迎接十七歲的到來。初次性經驗並未讓少女感受歡愉,回到城市的她因而開始私下接客賣淫,直到某次恩客在床上心臟病發,她的秘密生活終於為家人所知。
《美麗.誘惑》的原法文片名意指「青春貌美」,電影則藉不無反諷地探討揮霍放縱的青春直指年輕世代的性迷惘。本片原可能將故事演繹成十足說教的道德訓示,所幸歐容再次獨筆的劇本略去了少女拜金或性放蕩的陳腔濫調,留下挫敗的性啟蒙導致迷惘虛無性生活的暗示,以及頗模糊的開放性結局。但我們也因此無從得知,使少女迷惘無依的究竟是性或愛、又或者是虛無本身。恐怕進入中年的歐容在《美麗.誘惑》犯了許多同世代會有的毛病,將他們對年輕世代的不解放大為一種症候、問題,並用以解釋時代性的脫序現象。正如同片中的母女,母親直到最後都未能、也未試著理解少女的所思所想。
彷彿著迷於、或對驚悚劇的心理張力極致視覺化的表現難以抗拒,歐容在《雙面愛人》(L’Amant double, 2017)將鏡像與雙胞胎的概念反覆把玩:自我鏡像或雙胞胎的一體兩面,是否觸動與催化情慾的強力春藥?我們是否渴望看到兩種情慾表現結合在一個形體身上、或者難以滿足於一個形體只展現一種情欲人格?兩個相同或對等的個體是否終究彼此競逐乃至相互吞噬?而這是慾望還是幻覺?《雙面愛人》透過終於熟練的電腦特效,將這些繁複多層次的心理效應推到恐怖片的境界;同時,激烈、大尺度的情慾與暴力場面,更令人聯想到法國極限電影代表Gaspar Noé的手筆。但歐容略沈溺於影像語言的形式開發,使得他又陷入故事有欠紮實飽滿的尷尬,以至於電影最後徒留驚駭效果,而故事卻已不自知走進哪個回不了頭的荒原。《雙面愛人》算是可惜了的作品,遊走在驚悚、恐怖的邊緣,沒拿捏好分寸,變得為恐怖而恐怖、賣弄情慾,終而難掩剝削。
歐容要能再次擲地有聲,繳出更上一層樓的作品,是2019年於柏林力擒評審團銀熊獎的《感謝上帝》(Grâce à Dieu, 2018)。這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作品,堪稱2016年奧斯卡最佳影片《驚爆焦點》(Spotlight, 2015)的法國版:中部大城里昂自主教以下層層遮掩護航神父長年性侵教區內男童之事,造成男童長期心理創傷,終於在三人挺身而出揭露後,震驚全國乃至整個世界。
由歐容自編自導的《感謝上帝》,與《驚爆焦點》同為真實事件改編,為了使故事更具真實感,歐容大量訪談關係人、甚至不惜冒犯當事人而將若干教會人士以真名入戲,引得教會抵制。歐容再度掌握到沉著穩健的影像敘事功力,沒有咆哮嘶吼等煽情橋段,卻能逼出緊繃的戲劇張力、從而強烈勾動觀影情緒,讓觀者如我看得手心冒汗。《感謝上帝》無疑是歐容將寫實、驚悚、政治提煉到最純熟整齊之作。而在銀幕之外,遭起訴的神職人員在電影奪銀熊之際認罪(或判決有罪),為電影本身平添溢出銀幕的巧妙戲劇性。
歐容緊接在張力十足的《感謝上帝》後再探同志題材,推出《85年的夏天》(Été 85, 2020),卻是令人毫無防備的猛然轉向:懷舊、浪漫、寫意、平淡,雖然也是同志題材、也帶點驚悚氣息,卻是以往作品幾乎不曾見過的清新。本片由歐容自行改編自小說《在我墳上起舞》(Dance on My Grave, 1982),雖然入圍凱薩獎包括最佳影片在內高達十二項獎、也入圍歐洲電影獎最佳歐洲導演獎,最終空手而回,但這部迷人小品如同片尾The Cure一曲In Between Days給人的感受:即使關於故事與情節的記憶遠了,但那青春爛漫給人的淡淡卻無盡感傷的情懷,總是留在心裡某個角落。
反差強烈、卻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而忍不住讚賞的《感謝上帝》與《85年的夏天》,可能是我對歐容的最後記憶。過去十年來的歐容,彷彿逐漸找到了風格穩健、收放間更能掌握分寸的成熟度。這陣子做功課,便開始尋思一個問題:歐容是電影「作者」嗎?
電影作者論隨巴贊與法國新浪潮而起,如今雖然少有電影評論再深究,但作者論影響所及,影評都會假定電影導演或多或少在作品使用一貫的語法、美學技巧,也會有核心關懷、道德、理念。即使是高度商業化的導演,我們也常會以這樣的心態檢視、「閱讀」其作品,足以說明作者論的滲透力。而歐容似乎受封法國新新浪潮代表性導演的美譽。果真如此,那麼從作者論來看歐容的電影創作軌跡,會得到什麼觀察?或者說,在什麼樣的意義上,歐容是足以代表法國新新浪潮的電影作者?
有趣的是,我簡單搜尋了中英文網頁,沒有看到什麼關於歐容與電影作者的討論。可能對於電影學者、較嚴謹的影評人來說,歐容還不具備電影作者的條件。果真如此,就歐容作品表現水準與調性的浮動來說或許沒錯。或許早期的他還在摸索、嘗試各類題材,不過如果從他較偏好的同志題材、驚悚風格,加上他並非那麼向典型商業片靠攏,他可能有那麼點企圖心,想要自成一家的吧?至於那是什麼「家」,就看歐容的創作軌跡怎麼繼續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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