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那個年代大概沒人能像楊德昌這樣,首部執導劇情長片就逼近三小時。楊德昌的膽識不只如此,據說當年戲院不知怎麼排這種片長的場次,要求電影刪剪長度,遭楊德昌悍然堅拒、絕不妥協,從此立下與戲院關係不良的淵源。
撇開片長不論,《海灘的一天》故事或許灰暗,但本身並不特別難懂:兩位大學便結緣的女子,多年不見後,某個下午在咖啡店敘舊,回溯當年本可成為姻親,卻因故而各自走向不同人生,回首這段青年歲月的茫然與慨嘆。整部《海灘的一天》基本上就是這兩位女子喝一下午的咖啡回憶半生的故事;而架構如此樸素簡單,卻以繁複的敘事手法與美學形式,塊狀閃回(flashback)娓娓道來青年女性的愛情與婚姻走向幻滅,同時穿插或想像或夢境般的超現實畫面、聲音延伸出畫面的非共時影像、更有像是證詞實錄的偽紀錄片設計。
以上技巧彼此交錯,都讓看似相當寫實的《海灘的一天》包藏許多在當時尚稱少見的影像實驗。後來在楊德昌首奪金馬獎最佳影片的《恐怖份子》,也還看得到他頗積極嘗試、實驗影像的痕跡,在色彩運用、構圖、更不用說引起熱論至今的結局,都是青年楊德昌開發形式美學的成果。而這些美學形式上的多方嘗試,在走入1990年代的楊德昌作品,似乎漸漸少了。轉向古典寫實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或許是個分水嶺。當然,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意在言外的大量黑暗場景,仍是風格強烈的視覺語言;只是,早期楊德昌作品中繁複的影像實驗與影音技巧運用,至此幾乎完全隱藏於故事裡。
回到《海灘的一天》本事題旨,則藉張艾嘉飾演的女子,其兄長無從選擇所愛、其愛人/丈夫無端失蹤,見證傳統父權的壓迫、青年世代男性的身不由己、最終只能選擇沈默屈從,或走入汪洋而消失。轉向現代化社會下儒家體系家父長的無能、無力或缺席,一直是楊德昌創作的重要關懷,貫穿自《光陰的故事》(1982)第二段〈指望〉、《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1985)、《恐怖份子》,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還是人物悲劇的重要基礎;〈指望〉與《海灘的一天》高明之處,在於透過女性視角來見證當代男性的威權崩潰。
但面對人生向下走,無能為力的又豈止是男性?整部《海灘的一天》,無論是張艾嘉、胡茵夢或李烈所飾演的角色,該是三十來歲、揮灑青春的盛齡,卻落寞、婚姻挫敗、情場失意,都為寂寞、困惑、徬徨所苦。曾問過些朋友,都將《海灘的一天》視為台灣第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就算是這樣好了,這部作品除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萌芽,是否還說了什麼?
作家張耀升的〈比假的還真〉,為《恐怖份子》做了高度政治性的解讀,讓模糊曖昧的多義性文本、真相難尋的故事,都成了戒嚴台灣的時代寓言。如果延伸張耀升的政治解讀,是否可以說《海灘的一天》裡或無能或缺席的青年男子、困頓惶惑的青年女子,也道出台灣社會整個青年世代的身不由己與茫然?而從開始狂飆的八零年代踏出電影創作第一大步的楊德昌,從此冷眼旁觀世局的崩塌,他的電影也越見冷冽,已無〈指望〉與《海灘的一天》裡的天真爛漫與溫暖,哪怕只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