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18, 2022

《美國女孩》:從表演到觀看,兩層體認、兩種感受

說來惹人笑,瞧我煞有介事看待自己的大銀幕初登場,也不過是個臨演;何況《美國女孩》不是高規格大製作,大概也不會進入國片經典之林,實在沒必要浮誇若此。不過,這部作品在國片中確實有它一定的重要性:

《美國女孩》是第一部以2003年SARS爆發為主要背景的國片,特別是在武漢/新冠肺炎/COVID-19席捲全球的這兩年,本片出現時機之巧妙,戲裡戲外、前後近二十年兩相呼應,箇中多有耐人尋味處。

另一方面,《美國女孩》也是國片當中極少數著眼於母女關係的作品,縱使前有近例《孤味》(2020),再舉大概也沒有夠具代表性的了。另外,本片也是少見以兒童或少年為觀點核心的國片,是標準的成長電影;如果沒記錯,國片上次以兒童或少年為主人翁的作品,已是近十年前的張作驥《暑假作業》(2013)。事實上,台灣新電影運動以來的國片,以少年或兒童為主人翁的作品寥寥可數,侯孝賢《冬冬的假期》(1984)、陳玉勳《熱帶魚》(1995)、陳潔瑤《只要我長大》(2016),平均十年才一部。而《美國女孩》以少年視角切入母女關係,在國片史上更是極其罕見。

當然,這些和我擔任臨演沒什麼關係,只是沾光而已。那個上午短短幾小時的臨演經驗讓我臨場、最立即直接也深刻領悟到的,便是電影攝製過程的繁複龐雜與鏡頭表演的困難。每場戲需要幾顆鏡頭、如何擺設鏡位、如何打光、鏡頭裡要有哪些人事物、顏色如何佈置、人物如何表演;這些決定了最後我們在畫面中看到的影音構成。

而那是導演與劇組的工作。身為演員,當鏡頭在面前開機、導演喊開麥拉後,我們需要知道用怎樣的表情、眼神、情緒、說話節奏與抑揚頓挫、口條,對著導演要求的方向說出該說的台詞,還需要因導演要求,以不同方式或同樣方式重複表演數次,讓導演得以選擇最理想的take。我想起我的那句台詞,就拍了至少三次,除了自己的詮釋,其中導演還提供聲音表情的建議,希望能為戲劇張力找到更微妙的暗示與互動關係。

我算是幸運的,沒有NG之下只拍了三、四個take就搞定。即使如此,那次臨演經驗已讓我略感疲憊,比看艱澀深奧的哲學電影還有挑戰性。鏡頭前表演那種獨特的時間、空間要求,讓表演的情緒與狀態切割成各個片段、卻又不是完全裂成互不相連的碎片,而是要呼應鏡頭的位置和運動,做出那個時刻、那個戲劇情境裡所需要的表演,並且隨時可能中斷並重新開始。

光是想到必須持續不斷進行這種表演方式,就覺得根本一點都不輕鬆,很卡又虛脫。那次的臨演經驗,讓我對於「表演」大幅改觀。表演之困難,具體來說是鏡頭表演之困難,值得我們對絕大多數的專業演員肅然起敬。

有了這樣的經驗與心得,過一陣子觀看阮導傳來的《美國女孩》初剪版本時,來回擺盪在純觀影與片場經驗之間恍惚,一時還不太能完全專注。但我還是留意到光線明暗與節奏感的些許細膩處:之前提到過的打光,在電影完成後看來並不如原先以為的昏暗;而整體徐緩且安靜的節奏,也不至於冗長沈悶。當然,我的表演非常生澀,怎麼看都不自在。除此之外,看了兩個初剪版後,仍有些環節不確定,勢必將在電影上映後進戲院才能有更具體清楚的觀察。

原先《美國女孩》打算將檔期一直押到下個月、也就是二月,後來不知為何一口氣拉回12月初。該是主要演員打片時間能夠配合了,也可能是有預感會在金馬獎抱回幾座;果然,很受矚目的新導演獎和新演員獎都到手,攝影獎也順利領走,加上頒獎之前就有的觀眾票選等獎,為電影掙來許多媒體和輿論關注(甚至勝過最佳影片《瀑布》)。導演阮鳳儀瞬間成為焦點,她接受的各式媒體訪談,恐怕比全片所有明星級演員加起來的還多。

電影上院線的首週末,我就進戲院看了。從片場回到觀眾席,重返舒適圈又能認真看電影了。雖然從劇本、演出到初剪,已經對故事了然於心,在大銀幕上看,感受還是不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光線的使用。之前提過拍攝時一直納悶為何現場總是昏暗,在大銀幕上領受沈浸式體驗後,我想我能理解如此安排的創作考量。《美國女孩》的明暗使用是有情感引導暗示的,我認為它要呼應故事主人翁芳儀的心境與整個家庭重新調適生活與面對母親罹癌的低迷,引導我們進入那個感性情境。事實上,整部《美國女孩》都偏灰暗,也符合故事所處的季節,一直要到幾乎最後面,畫面才明朗起來。

而影像中那略顯昏暗陳舊的新店,與其說寫實,或許更是寫意,召喚的是阮鳳儀自己記憶中的「老」新店,不盡然是她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紀初新店。這影像再現的策略是否借用自侯孝賢,倒說不準,但我在觀影過程中確實常常從幾個剪接或畫面構成強烈感受到台灣新電影時期的氣息,有楊德昌鏡頭下台北的冷冽現實感,也有侯孝賢的色溫與人味。

《美國女孩》以少女成長與罹癌母親為兩條主軸,而全片最觸動我的一場戲是芳儀被父親甩了一巴掌之後從家裡奪門而出,搭公車到淡水馬場找她的Splash那一段。馬所象徵脫韁奔騰的自由意象貫穿全片,從芳儀回到新店房內拿出的照片與馬蹄鐵,到她時時掛在嘴邊的horse camp,到課本裡的連環跑馬塗鴉,無一不在提醒觀眾她有多不情願「回」到台灣。

這樣身不由己的情緒和她對自由的嚮往終於在馬場的那段戲達到高點。作為自由的符號,馬是個人追求的價值體現與情感投射,整個美國想像至此又都濃縮在同一點上:芳儀、馬、美國。看著芳儀近乎悲鳴地哀求那匹被她喚做Splash的馬帶她遠走而不能,芳儀和馬恍惚間合而為一,都是不自由。而重點不真在於美國,或馬,而是出走與自由;芳儀哭得多痛,出走的渴望與幻滅便有多強烈。

但這裡有個令人玩味的拉回。馬不配合芳儀的呼求,拒絕給套上韁索,固然是不跟隨陌生人走;但這彷彿也隱隱呼應芳儀的心情:牠/她是走不了、不能離開(can’t),還是不願意(won’t)?拒絕給芳儀套上韁索的馬,代芳儀道出她尚不能領悟的羈絆,也讓本片有了重返主命題的敘事轉折,即家之歸屬,也才順著鋪陳出最後的和解與團圓。

就這點來說,《美國女孩》即使戲裡戲外都涮了一圈洋墨水,骨子裡還是很華人的,而且很有李安式的家庭觀:家庭是個人與集體、現代與傳統等東西方價值思維的折衝場域,並終將在親情的感性呼求中暫時擱置所有人際關係的張力與糾結,以接納或重新確認某種秩序。而這種想飛又飛不出、最後只能告訴自己不飛了,繞了一大圈總還是歸來、相親絞纏著相怨,話到口邊卻總哽著不說的糾結親情,正是李安早從《推手》(1991)便不斷反覆演練的情感倫理。

寫到這裡我才明白,《美國女孩》的影像美學或許有侯楊的手筆,但它的感性可能是很李安的。或許也正如此,《美國女孩》才能深深敲進許多觀眾的心坎。


*延伸閱讀:《美國女孩》與阮鳳儀的相關訪談真的很多,能報導的媒體大概都訪過一輪,這裡推薦我個人比較喜歡的幾篇;放映週報第704期以及報導者網站的專訪,前者有關於電影美學等創作考量的討論,後者則有幕前幕後的兩相映照與導演人生自剖,很可以是認識其影其人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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