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士柳白原》講了民初中國的武林輓歌,約90分鐘的篇幅多著眼於主人翁柳白原的際遇。關於那只剩空殼的武林以及改頭換面的「江湖」等時代風景,徐浩峰要等到三年後的《師父》,才有細膩完整的刻畫。
《師父》的故事梗概,是1930年代初期、抗戰前夕的天津,南方來的詠春拳高手陳識為了在武館林立、儼然武術之都的天津立足。要在天津開武館有太多規矩,陳識藉收徒弟、登門踢館、關說大咖等方式,也以假結婚、隱瞞身份、出賣高徒等手段,只求能實現其師的遺願,在天津設武館、開宗立派,擦亮詠春招牌。
徐浩峰的編導功力在武俠/武打動作類型的成就,到了《師父》終於純熟,達到新的高度。本片較《箭士柳白原》更進一步,將肢體美學、類型交混玩得更漂亮。看慣成龍、甄子丹這類武打明星的觀眾,一時之間可能無法適應《箭士柳白原》、《師父》那種顯得樸拙的武打場面,既不帥氣也不血脈賁張;但這種揚棄花俏、華麗、狠辣或剛猛的肢體「美學」,卻可能非常寫實地呈現武術家近身搏鬥的真實境況與凶險。比試關鍵在於點到為止,既分高下便無需再戰,其他都只是花招而已。徐浩峰在動作場面相對多的《師父》所要傳達的,或許便是這種講究務實與效率的武術觀、動作表現與肢體美學。
而《師父》把玩類型元素的趣味,則將開宗立派與武藝傳承的使命等「武俠」類型核心,轉接到刺探虛實、結盟納羽又相互為用等江湖政治。這些在金庸小說便有的爾虞我詐,確實是江湖之所以為江湖的心機,但《師父》玩起來不但有間諜戰與政治攻防的神采。因尊師一句他是「門派的全部未來」,陳識不惜一切都要完成使命,不為傳承、只為踐履;同時,電影也藉天津人與天津武館的自恃自傲,勾勒出這「江湖」的護短、排外等封閉心態。這些暗含貶抑色彩的段落,大概是全片最接近封建舊習的時刻了。接下來,陳識驅逐先前收的徒弟,卻讓另收的高徒去踢館、再當作自保和開設武館的跳板。此間相互利用、出賣與背叛的江湖陰險,令武林俠義的道德綱常幾近淪喪,虛無與幻滅成為《師父》最真切的教訓。
從這樣的政治訊息來看,《師父》可以説極端反類型,但這也開啟電影與時代脈絡進行激進且深刻對話的空間。本片從民初中國面對西方「登門踏戶」的激烈西化/現代化帶給武林武館等「江湖」這個小世界的衝擊,幾乎完全瓦解了武林神話。徐浩峰在《師父》真正面對武林幻滅的殘酷現實、武人也只能混水摸魚招搖撞騙過日子的不堪,所有支撐起的門面,都只是有現代化武力撐腰的軍閥大舉進城前,讓武館苟延殘喘的最後一點尊嚴。
這是以往絕大多數以現代時期為背景的武俠/武打動作片不處理的課題,而擁槍砲重兵與科技優勢的又豈止西方人?1930年代的中國也是軍閥橫行的時代。在《師父》裡,這些拳腳武術與武館傳統面對現代只能不斷撤守的歷史必然,展現在富麗堂皇、有免費麵包吃的西餐廳,俄羅斯美女環繞的夜總會,還有軍閥身上筆挺且勳章滿佈的軍裝。又比如咖啡館與茶攤招牌當街而對的畫面,苦力在街頭茶攤、武人則喝咖啡展身段,同樣是不落文字表現西方/現代凌駕中國/傳統的時勢。
徐浩峰在片中早已藉幹練卻也十足世故的武館女館長和機鋒處處的台詞不斷提點我們如此哀愴、現實的時代輓歌。一場鄭山傲與女館長的對話中,鄭老爺子慨嘆:「武館不出人才,因為我們不教真的」,女館長既是無奈也是坦然地回道:「拳術自古秘傳,廣招學員的武館是生造出來的,政客做政績,商家做名聲,等他們做夠了,不再捐款,武館的繁榮也就斷了。好日子不長,何必認真。」
女館長一語,道破武館現實也戳破武術神話。或許貨真價實的高超武術仍存在,就像陳識、鄭山傲、耿良辰,或《箭士柳白原》裡的高手們那一身絕技,但武館就只是門面,如此而已。在另一場戲,陳識犧牲了耿良辰、換來開武館的終極心願後,與女館長一同站在陽台,看著軍隊入街的景象,女館長再次輕描淡寫地說,「本該武行做的事,軍人給做了。為向市民表態,軍人將接管武行。多少年來武行的事都是武行自理,這一刻起,好日子沒了。」一樣精準點出武術也好、武館武行必然沒落的現代世界。
鄭老爺子黯然隱退、臨去南美前,也語重心長地這麼告誡陳識:「武館必沒落,前途在軍界」。女館長輕描淡寫的世故或鄭老爺子看透時局的徹悟與幻滅,天津武界的老江湖不約而同道出武界神話的瓦解,但這當中所投射的時代訊息,更是徐浩峰藉由精準對白道出《師父》這部作品的真正核心。
如此時局如此現實下的大眾文化或平民文化裡,武人與武術的生存空間,只能是視覺符號了:國族精神的象徵,或娛樂,一樣是、或更是門面。《師父》藉後設意味十足的兩場戲充分體現這殘局,且都跟電影、或者說西洋鏡有關。本片故事背景,1930年代,也是電影這門藝術,或是說新科技、新娛樂,在中國開疆闢土的年代;《師父》裏鄭山傲遭高居軍閥副官的徒弟在同步拍攝的影片中狠狠修理,陳識在自身武館開館當天放映正風行的影片《火燒紅蓮寺》(1928),一紀實一虛構,各成了意味深長的重要註腳:
如果鄭山傲遭徒弟「教訓」的紀實影片,是背叛師門、也是象徵現代軍事武力凌駕傳統武術地位的見證,並牢牢烙印在底片而成為一種「證據」;那麼在武館內放映帶起中國武俠片風潮、三年內連拍十八集的《火燒紅蓮寺》,則是以那神怪電光的噱頭特效畫面,乍看獻禮、實為對於現場所有武人的訕笑嘲弄,同樣也是另種形式的時代見證。武行武界武館,都已成昨日黃花。
就這點來說,《師父》是自身的預言也看盡武俠神話自身的幻滅。這麼說當然不是要否定整個銀幕前後的武術傳統與眾位大家的實力。當年的霍元甲、葉問等真正的師父,還有自李小龍以降的武打巨星們,身手當然都貨真價實;只是,如今這都不再重要,因為在銀幕前那都是「表演」。
*延伸閱讀:關於徐浩峰作品的討論,隨《師父》而起;不過,對於作家徐皓峰著作的討論,如《刀背藏身》(2017),可以一窺他對刀的獨特偏好與見解,或許對欣賞《師父》大量出現的持刀打鬥有些幫助。BIOS Monthly網站的文章〈從簡斷到凝鍊〉則對《師父》的原著與電影兩版本做比較;另外針對電影的討論,則有關鍵評論網的文章〈「規矩」套著「規矩」〉和鳴人堂網站的〈中國式和諧的「江湖」秘密〉,觀點幾乎完全相反,各有參考價值。我個人較認同後者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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