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29, 2021

在我屏東的童年記憶裡,往返外公婆的新舊宅間總會經過一片雞舍,遠遠便能聞到淡淡的雞屎臭,伴隨著四散的豬屎、牛糞與無可名狀的奇特鰻魚飼料氣味,混雜在滾燙又潮濕的夏日午後空氣中。

但我一直到最近才知道,「雞舍」在中文裡其實有個典雅的説法,雞塒。

塒,土部十劃,有邊讀邊念做ㄕˊ,音同「時」。早在《爾雅》、《詩經》的年代便有「塒」,「雞...鑿垣而棲為塒」、「雞棲于塒」,在牆上挖洞而為雞窩,清楚說明雞的棲居空間。想當然耳,到了許慎,自然也比照辦理,頂多是清朝段玉裁注解時補充說明:許慎時代與遠古不同,當時的雞窩「不必鑿穴也」,免挖洞了。

讓我略感驚訝的是,「塒」的字義不但自古至今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這個字一直以來也從未有其他意思,雞窩專屬,別無分號。說實在,雞塒比雞舍雞窩好聽太多,如今卻少人使用,想來除了可惜,不知該不該說吾人今日中文使用的退步呢。

9月 17, 2021

有武無俠,沒有武林的江湖

師父 (2015)

《箭士柳白原》講了民初中國的武林輓歌,約90分鐘的篇幅多著眼於主人翁柳白原的際遇。關於那只剩空殼的武林以及改頭換面的「江湖」等時代風景,徐浩峰要等到三年後的《師父》,才有細膩完整的刻畫。

《師父》的故事梗概,是1930年代初期、抗戰前夕的天津,南方來的詠春拳高手陳識為了在武館林立、儼然武術之都的天津立足。要在天津開武館有太多規矩,陳識藉收徒弟、登門踢館、關說大咖等方式,也以假結婚、隱瞞身份、出賣高徒等手段,只求能實現其師的遺願,在天津設武館、開宗立派,擦亮詠春招牌。

徐浩峰的編導功力在武俠/武打動作類型的成就,到了《師父》終於純熟,達到新的高度。本片較《箭士柳白原》更進一步,將肢體美學、類型交混玩得更漂亮。看慣成龍、甄子丹這類武打明星的觀眾,一時之間可能無法適應《箭士柳白原》、《師父》那種顯得樸拙的武打場面,既不帥氣也不血脈賁張;但這種揚棄花俏、華麗、狠辣或剛猛的肢體「美學」,卻可能非常寫實地呈現武術家近身搏鬥的真實境況與凶險。比試關鍵在於點到為止,既分高下便無需再戰,其他都只是花招而已。徐浩峰在動作場面相對多的《師父》所要傳達的,或許便是這種講究務實與效率的武術觀、動作表現與肢體美學。

而《師父》把玩類型元素的趣味,則將開宗立派與武藝傳承的使命等「武俠」類型核心,轉接到刺探虛實、結盟納羽又相互為用等江湖政治。這些在金庸小說便有的爾虞我詐,確實是江湖之所以為江湖的心機,但《師父》玩起來不但有間諜戰與政治攻防的神采。因尊師一句他是「門派的全部未來」,陳識不惜一切都要完成使命,不為傳承、只為踐履;同時,電影也藉天津人與天津武館的自恃自傲,勾勒出這「江湖」的護短、排外等封閉心態。這些暗含貶抑色彩的段落,大概是全片最接近封建舊習的時刻了。接下來,陳識驅逐先前收的徒弟,卻讓另收的高徒去踢館、再當作自保和開設武館的跳板。此間相互利用、出賣與背叛的江湖陰險,令武林俠義的道德綱常幾近淪喪,虛無與幻滅成為《師父》最真切的教訓。

(這膾炙人口的「打關」段落,很有日本劍俠片也很有西部片的神采)

從這樣的政治訊息來看,《師父》可以説極端反類型,但這也開啟電影與時代脈絡進行激進且深刻對話的空間。本片從民初中國面對西方「登門踏戶」的激烈西化/現代化帶給武林武館等「江湖」這個小世界的衝擊,幾乎完全瓦解了武林神話。徐浩峰在《師父》真正面對武林幻滅的殘酷現實、武人也只能混水摸魚招搖撞騙過日子的不堪,所有支撐起的門面,都只是有現代化武力撐腰的軍閥大舉進城前,讓武館苟延殘喘的最後一點尊嚴。

這是以往絕大多數以現代時期為背景的武俠/武打動作片不處理的課題,而擁槍砲重兵與科技優勢的又豈止西方人?1930年代的中國也是軍閥橫行的時代。在《師父》裡,這些拳腳武術與武館傳統面對現代只能不斷撤守的歷史必然,展現在富麗堂皇、有免費麵包吃的西餐廳,俄羅斯美女環繞的夜總會,還有軍閥身上筆挺且勳章滿佈的軍裝。又比如咖啡館與茶攤招牌當街而對的畫面,苦力在街頭茶攤、武人則喝咖啡展身段,同樣是不落文字表現西方/現代凌駕中國/傳統的時勢。

徐浩峰在片中早已藉幹練卻也十足世故的武館女館長和機鋒處處的台詞不斷提點我們如此哀愴、現實的時代輓歌。一場鄭山傲與女館長的對話中,鄭老爺子慨嘆:「武館不出人才,因為我們不教真的」,女館長既是無奈也是坦然地回道:「拳術自古秘傳,廣招學員的武館是生造出來的,政客做政績,商家做名聲,等他們做夠了,不再捐款,武館的繁榮也就斷了。好日子不長,何必認真。」

女館長一語,道破武館現實也戳破武術神話。或許貨真價實的高超武術仍存在,就像陳識、鄭山傲、耿良辰,或《箭士柳白原》裡的高手們那一身絕技,但武館就只是門面,如此而已。在另一場戲,陳識犧牲了耿良辰、換來開武館的終極心願後,與女館長一同站在陽台,看著軍隊入街的景象,女館長再次輕描淡寫地說,「本該武行做的事,軍人給做了。為向市民表態,軍人將接管武行。多少年來武行的事都是武行自理,這一刻起,好日子沒了。」一樣精準點出武術也好、武館武行必然沒落的現代世界。

鄭老爺子黯然隱退、臨去南美前,也語重心長地這麼告誡陳識:「武館必沒落,前途在軍界」。女館長輕描淡寫的世故或鄭老爺子看透時局的徹悟與幻滅,天津武界的老江湖不約而同道出武界神話的瓦解,但這當中所投射的時代訊息,更是徐浩峰藉由精準對白道出《師父》這部作品的真正核心。

如此時局如此現實下的大眾文化或平民文化裡,武人與武術的生存空間,只能是視覺符號了:國族精神的象徵,或娛樂,一樣是、或更是門面。《師父》藉後設意味十足的兩場戲充分體現這殘局,且都跟電影、或者說西洋鏡有關。本片故事背景,1930年代,也是電影這門藝術,或是說新科技、新娛樂,在中國開疆闢土的年代;《師父》裏鄭山傲遭高居軍閥副官的徒弟在同步拍攝的影片中狠狠修理,陳識在自身武館開館當天放映正風行的影片《火燒紅蓮寺》(1928),一紀實一虛構,各成了意味深長的重要註腳:

如果鄭山傲遭徒弟「教訓」的紀實影片,是背叛師門、也是象徵現代軍事武力凌駕傳統武術地位的見證,並牢牢烙印在底片而成為一種「證據」;那麼在武館內放映帶起中國武俠片風潮、三年內連拍十八集的《火燒紅蓮寺》,則是以那神怪電光的噱頭特效畫面,乍看獻禮、實為對於現場所有武人的訕笑嘲弄,同樣也是另種形式的時代見證。武行武界武館,都已成昨日黃花。

就這點來說,《師父》是自身的預言也看盡武俠神話自身的幻滅。這麼說當然不是要否定整個銀幕前後的武術傳統與眾位大家的實力。當年的霍元甲、葉問等真正的師父,還有自李小龍以降的武打巨星們,身手當然都貨真價實;只是,如今這都不再重要,因為在銀幕前那都是「表演」。


*延伸閱讀:關於徐浩峰作品的討論,隨《師父》而起;不過,對於作家徐皓峰著作的討論,如《刀背藏身》(2017),可以一窺他對刀的獨特偏好與見解,或許對欣賞《師父》大量出現的持刀打鬥有些幫助。BIOS Monthly網站的文章〈從簡斷到凝鍊〉則對《師父》的原著與電影兩版本做比較;另外針對電影的討論,則有關鍵評論網的文章〈「規矩」套著「規矩」〉和鳴人堂網站的〈中國式和諧的「江湖」秘密〉,觀點幾乎完全相反,各有參考價值。我個人較認同後者的觀點。

9月 12, 2021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他的名字叫Disney

尚氣與十環傳奇 (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 2021)

隨著《黑寡婦》啟動第四階段漫威電影宇宙,緊接著的是一大串超級英雄裡目前唯一的亞裔臉孔尚氣。《尚氣與十環傳奇》可視為漫威加入米老鼠集團後的指標,在四平八穩的家庭故事磨掉所有可能尖銳的政治稜角,再安置所有可能的安全閥,讓電影成為宛如主題樂園的童話或神話娛樂。當然,電影更要催促觀眾去消費所有相關周邊商品,然後電影或故事本身終於成為文化消費的一環,最後變得什麼都不是。

《尚氣》毫無疑問便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從漫威影業的開業作《鋼鐵人》(Iron Man, 2008)以來,漫威電影往往有豐富的現實社會或政治對話,或是性別政治、或是種族正義、或是全球化反恐戰爭、又或是政治滲透與整肅。即使是架空在神話世界或惡搞天堂裡的《雷神索爾》與《死侍》系列,也很懂得把玩類型公式或政治正確。

但《尚氣》選擇第三條路線:東方主義。簡單來說,《尚氣》就是一部通俗類型片;剝去神話與奇幻元素,《尚氣》就故事骨幹來說不過是一部黑幫動作片,幫派老大在四處擴張地盤成為大家長後驟然失去至親,於是強勢尋親仇,更召回子女要重現昔日美滿的家庭圖像。將故事嵌入電腦特效與迪士尼公式,高度卡通化的《尚氣》就成了年輕龍騎士對抗時空英豪老爹的奇幻神話。

換句話說,《尚氣》將許多陳腔濫調匯聚一堂:「古老東方」的千年傳説,訴說一群神勇英武的幫眾征討四方、建立地下王國的故事;這群幫眾的主腦戴著具有「神秘」力量的十環,千年而不老,直到他遇上有著「神龍」之力高強武功的女子,兩人終於相愛結合。

這裡特意標誌這簡明版起源故事的幾組關鍵字,是要強調《尚氣》的東方主義陳痾,塞好塞滿、一個不少。事實上,《尚氣》必須將故事源頭追溯到上古神話與千年傳説,援引《山海經》、龍的形象和道家思維的水意象來潤飾神話,同時又呈現去歷史的現代中國,便已帶有強烈的東方主義式文化想像(不過,就娛樂效果來說,神龍與水的意象玩得確實挺漂亮)。若我對薩伊德的論述理解沒錯,東方主義式的文化想像,重點在於去歷史與以偏概全的簡化論述,或許還能加上去政治化的社會情境。

而《尚氣》裡的中國,正是完全抹去歷史痕跡的現代中國、還帶著偏狹的社會與神話想像;片中尚氣父母相遇的1990年代晚期,為青年尚氣出現在現代舊金山提供時間錨點,但關於當時乃至今日的中國社會毫無鋪陳。那是個完全架空於現實的中國,一個純然的符號與想像空間。而唯一出現的「中國」城市,則是個去政治化的澳門。捨上海、香港而以澳門為展現繁華熱鬧、充斥資本主義與歐美殖民歷史痕跡的租界般的法外之地,不但抹去這座城市的地方文化與政治痕跡,更抹去香港過去以來作為西方眼中的東方門戶城市的再現政治痕跡。《尚氣》裡的澳門正如同這部電影本身,是架空於現實歷史與政治的空中樓閣,完全成為神話。

但要說《尚氣》全無現實投射,卻又不盡然。本片或許真藏了什麼玄機:千年來帶軍南征北討、英勇神武的男子,號稱建立地下帝國、卻終究不過是領著黑社會的頭子,這頭子最終還被魔音迷惑而失魂,成為十足的昏庸老父;但更耐人尋味的是,「大羅」這看似遺世獨立的香格里拉,一群龍的傳人隔著湖代代堅守的古老秘密,居然是吞食靈魂的惡獸。昏君與敗絮其內的桃花源,這是否《尚氣》編導團隊特意藏的暗碼?很難說。我只能說噬魂怪獸的巢穴所在也未免太耐人尋味了。

《尚氣》同樣令人尷尬的還有「語言」,而這又回到東方想像的簡化論述窠臼。本片開場足足五分鐘左右的中文獨白,讓華文觀眾感受到編導團隊滿滿的誠意,但正是這咬字清楚的北京腔中文露了餡。這也是我對許多中文發音的大型商業片的不滿之處。宛如正音班教學的北京腔中文,顯然著重在表演的某種示範作用,而不是角色本身的背景;在《尚氣》的脈絡裡,不論是千年前的徐文武(梁朝偉)或千年後的徐尚氣(劉思慕)、瑞文(Awkwafina),他們說的中文都一律是普通話;即使他們的中文還帶著微微的南腔北調,透露或粵或美西的鄉音也都洗得極稀。

如果說這種中文表演是因著最廣大的中國市場而有意為之,那麼這大概是最糟糕的自我東方化,連聲音的歷史與空間多樣性線索,都要粗陋地扁平簡化成單一聲腔。

更糟的是,在這高度後現代、主題樂園化的二十一世紀,還要執著於這文化政治的「正確」,只會落得自討沒趣。在追究本源與真實(authenticity)都失去意義的後現代,什麼都是假的、也什麼都可以是真的;我們面對的是徹底的虛無。周蕾(Rey Chow)在評述張藝謀電影的文化政治時曾提過,所謂「中國」意象,即使對於中國電影創作者來說,如今也成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或許周蕾說這段話時無意顯得消極,但衡諸張藝謀晚期作品裡恣意塗抹的中國意象,卻也彷彿相去不遠了。

而既然《尚氣》本來就是一個神話、一部毫無史實基礎的娛樂作品,它講的是什麼腔調的什麼語言、架空於怎樣的現實與社會政治、又附著在什麼扭曲假造的文化想像之上,很重要嗎?有必要如此認真執著與追究嗎?而這恐怕是好萊塢、或更精確說Disney最狡猾之處,將異文化挪移到主題樂園式、封閉的神話或文化想像空間,抹去具體的歷史、語言、文化等政治痕跡,再以純然娛樂產品的方式提供商品、文化與符號消費。

我們便以消費者的形式被徹底收編,最終變得連批判都失去了立足點。

最後提一件事:關於尚氣落腳在舊金山,以華裔美國人身份開啟故事,同樣不知所云。除了繞幾句流利美式英語和替人泊車這等極其挑戰「少數模範」(model minority)迷思的設計之外,《尚氣》探討了什麼華裔或亞裔美人的感性(Chinese/Asian American sensitivity)?沒有,於是在舊金山這華裔美人歷史重鎮盛大開場的《尚氣》,關於華裔美人的歷史、文化、認同政治,什麼都沒說;舊金山在這裡也成為背景,一個遊戲的空間與純然的符號。換句話說,又是另個東方主義的文化想像。

誠然,比起乏善可陳的《黑寡婦》,《尚氣》雖無任何驚喜,娛樂效果已屬出色。沒錯,《尚氣》為了呈現東方意象已做了許多功課,但是就探討表現東方題材或觸及亞裔文化感性而有新意的好萊塢電影來說,《功夫熊貓》(Kung Fu Panda, 2008)《大英雄天團》(Big Hero 6, 2014)在思考認同政治這件事情上做得都好太多了。


*延伸閱讀:在漫威的原始設定裡,尚氣的出身為美國大眾文化中惡名昭彰的傅滿洲(Fu Manchu)之子。問世百年來,傅滿洲成為美國文化裡亞洲形象的一個原型,更成為後來「黃禍」(yellow peril)的重要代表。根據INVERSE網站的介紹文章,原始漫威故事中的滿大人,也確實以傅滿洲為參考,而綁架鋼鐵人/Tony Stark的本來應為《鋼鐵人3》裡才現身的滿大人。漫威電影宇宙對原始文本做了許多修改,將尚氣的形象洗白不少;INVERSE的文章也訪問《尚氣》編劇,同時簡要整理了從最早的傅滿洲、黃禍一直到《尚氣》的再現政治軌跡,對於認識美國大眾文化裡亞裔臉孔形象的脈絡頗有幫助。但我對結論的過度天真並不認同。

9月 05, 2021

看片小記 亂世浮生 (The Crying Game, 1992) 數位紀念版

疫情以來的這波舊片重映,居然能有當年爭議之作《亂世浮生》,雖然並無數位修復的「數位紀念版」無異於DVD版本,卻已是繼《美麗佳人歐蘭朵》、《慾望街車》、《亂世佳人》之後的大銀幕上另個驚喜。

《亂世浮生》的開場很有氣勢,遠景的推軌鏡頭帶入一個河邊樂園,一對情侶般的男女穿梭其間,戀情歡愉而熱烈。眼看這對情侶就要在河邊激情,緊接著卻急轉而下,演變成追求全境獨立的愛爾蘭解放軍(IRA)綁架英國士兵的事件。被綁架的英國士兵沒能逃出生天,他將在倫敦的摯愛「托孤」給監管照護他的解放軍成員,從而竟衍生出一段畸戀。

我在當年看《亂世浮生》時不得要領,身邊無人啟迪激進性別或認同政治,當時國內的激進性別與認同政治更還在拓荒時期,而坊間也只是針對本片托孤對象的性別傾向大作文章,很要不得的奇觀窺淫心理。如今重看,時空與眼界已非往昔,看懂箇中些許細膩,欽服於編導Neil Jordan的創作關懷。

天寬地闊的開場之後,來到倫敦場景的《亂世浮生》將愛情故事放在視野往往受限於街區矮房的城市風景,多流轉於酒吧、巷道、家室間;同時,故事格局彷彿也變得狹小,不深入耙梳英國與愛爾蘭的歷史恩怨與政治關係,只著眼在男女情事。這樣的設計,加上次要人物個性疏於耕耘而略嫌扁平,說整部電影裡的政治鬥爭只是幾個過激份子的暗殺家家酒,恐怕也不是太過苛刻的批評。

但《亂世浮生》的用心在於主人翁的政治符號:(不情願的)愛爾蘭解放軍成員,黑人英國士兵,高度女性化的男同志;在追求國族自主的鬥爭中,黑人士兵成為祭品,解放軍成員逃離殺戮血腥的政治鬥爭,卻自我流放到帝國中心,與黑人士兵托孤的愛侶發生戀情,才赫然發現這位「女子」其實是扮裝的男同志。他們之間的相濡以沫、彼此欲求,實乃相依為命,將生命交付於彼此。

這樣的人物設計與角色關係所開展出的,是同時跨越種族、性別、國族界線的愛情故事,很有大時代兒女轟烈愛情的史詩情調。《亂世浮生》的重點卻在於這三人都是大英帝國裡的邊緣人,在Neil Jordan眼光獨具的安排下,將他們拉到故事舞台的前景;而讓他們的情慾與存在本身總是帶著幾分不安、甚至凶險的,則是藏匿在背景卻總甩脫不掉、有如不散陰魂的大英殖民帝國與高度恐同的社會。即使是推翻殖民統治的愛爾蘭抗暴陣線,國族大纛對這三人來說也高遠巨大得令人窒息。只有在酒吧與臥房那樣狹小而封閉的空間裡,他們才能安全跨越國族與性別的政治界線,暫時釋放自己的情慾,他們的國族與性別認同才是真實而有人性的,不只是政治標籤或概念。

當然,這些認同符號的展現,如今都太過政治正確,奪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的《亂世浮生》,這樣的人物與故事設計在今天則略顯生硬的斧鑿痕跡。但在三十年前,《亂世浮生》的嘗試堪稱大膽前衛。這或許是好事:三十年走來,不論在性別、國族、種族政治,我們都有了些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