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量不多但每部都是話題之作的李滄東,在跨入新世紀之際繳出第二部劇情長片《薄荷糖》,再韓國奪得青龍與大鐘雙劇本獎、外加大鐘導演獎,讓李滄東站穩腳步。也或許是李滄東與演出驚人的薛耿球和戲份少但潛力無窮的文素利合作愉快,三人才有下一部深得我心的《綠洲》(2002)。
以4K數位修復版本來台的《薄荷糖》,是我在全島升至三級警戒、戲院封關前看的最後一部電影,當天全台確診人數才剛跳到兩位數,西門町已宛如空城。《薄荷糖》以塊狀倒敘的方式,追溯中年男子自殺的緣由,包括事業與私德敗壞、青年/警察時期的殘暴、警察事業之初的青澀時期面對學長的惶恐畏縮,也包括他無法面對初戀情人、兵役期間隨部隊出任務鎮壓民眾的驚駭,以至於最後在大學時期與同學到河邊野餐歌唱,他與初戀情人初見的羞澀與心動,以及他枕著河岸石頭,彷彿預告生命終將發生的所有崩壞,靜靜流下一行淚。
《薄荷糖》的逆時敘事,令人直覺聯想到諾蘭讓影壇驚豔的《記憶拼圖》(Memento, 2000)。兩部作品於世紀之交幾乎同時問世,在當代電影史的名聲卻大不相同。《記憶拼圖》交錯繁複的時間與邏輯遊戲為諾蘭接下來高度個人化的電影風格定調,也因此讓影迷津津樂道至今。相較之下,略早發表的《薄荷糖》乍看毫不艱深複雜,不走懸疑驚悚的格局,故事線與人物關係的佈局自然也沒有太多與觀眾鬥智的機關;但進一步想,李滄東其實使用了更內斂而高明的方式打造《薄荷糖》的逆時敘事,並以側寫韓國民主化歷史的創痛,儼然浮現透視國族命運的史詩格局。
《薄荷糖》打從男子以肉身擋火車的激越自殺,並大叫「我想回到過去」開始,一路倒敘二十年、回到男子的大學時期,去尋找墮落崩壞的源頭與天真單純的往昔。照理來說該要回到純粹潔淨的最初,逆時的《薄荷糖》卻給我們流暢順勢的情感邏輯,不但毫無逆著時間走的扞格,甚至悲愴氣息愈見濃烈,到了少年大學生躺在河邊流下眼淚時,竟似乎預見走向墮落崩毀、終於自暴自棄的未來。而電影首尾場景都在同樣的鐵橋下河邊,大學同學的野宴,既是回顧往昔又宛如悲傷的預感,彷彿一場回憶只是證明悲劇必然宿命般發生的徒勞。
(唯美版海報) |
而《薄荷糖》的史詩格局,也在倒敘過程中逐漸浮現成形。當我們在順著情節觀影的同時也逆反著往回頭想,也就是順著歷史時序走時,男子從軍事統治晚期的1970年代尾聲,經歷階級流動與政治立場轉彎,八零年代的高壓政治與隨之而來的學生運動、激烈民主化,到九零年代的經濟快速成長以及伴隨而來的物慾誘惑。從政治、經濟到韓國社會整體劇烈的變化,在見證國家劇變中成長、看似風光確實則身不由己也不堪的男子,他的半生猶如國族命運的化身,走向富裕自由也走向茫然崩壞。幸也不幸,男子只感到無盡的幻滅與哀傷。
但那句「我想回到過去」的吶喊正說明回到那純真樸質之美的那個過去,不過是奢求。正如服兵役的男子帶進部隊、卻只落得四散於地的薄荷糖,或許白淨依然,但男子早自顧不暇,無法揀回那薄荷糖了。《薄荷糖》像一部時間向度上的公路電影,人穿越歷史,也被歷史無情輾過,而逆放的火車行進片段與輕妙的爵士樂,竟像是一曲曲絕美浪漫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