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10, 2021

蘇曉康看晚年張愛玲:孤絕棄世與生活的尊嚴

去年是張愛玲百年冥誕,或許是疫情使然,印象中寶島文學界沒有什麼具規模的紀念活動。唯《印刻文學生活誌》連出兩期特刊,其一由作家分享各自的懷想或創作,另一期則多是評論記述。我特別喜歡的是蘇曉康在205期的〈棄世的神秘意義〉。蘇文從他的《離魂歷劫自序》寫起,提及自己在1990年代已流放潛逃的姿態旅居美國的心境,略想同時期的張愛玲。

1990年代的張愛玲,可能是她「豐富多采」的人生中最孤絕神秘的時期。張愛玲的晚年過得異常坎坷,這兩期《印刻》讀到她的身心病症與徙居汽車旅館的段落,每每讀得驚心動魄。我在美國唸書時曾獨居四年,享受無拘束的自在之於,也深切品嘗到孤獨況味。但我怎麼也不敢想像張愛玲的晚年,那種必須漂泊且受身心之苦的煩惱與棄世。那是宛如困居沙漠般無人可知的孤絕。而蘇曉康將那種黑暗深淵裡的孤絕寫得很透,卻又試著揣摩張愛玲面對深刻孤絕的坦然自處,還兼具對於美國獨特的老年文化相當精闢的觀察。讀完蘇文,整顆心都糾結在一起,彷彿他也感受到張愛玲暗自舔舐傷口、抬起頭繼續過日子的生活滋味。

這裡特別分享我最喜愛的兩段,也許有人也像我一樣,能感受到蘇文字裡行間那他鄉獨居特有的無助與掙扎求生、最終找到從此安身立命之道的種種滋味:

「我讀晚年張愛玲,希望破解她那淒美的孤絕,而我也在自閉中掙扎。十幾年了,天下『張迷』始終沒有轉換視角:其實不需要去解釋她棄世的緣由,而需要釋放這棄世的意義。張愛玲苦苦掙扎的,不只是文學創作,更是個體對龐大社會的抗爭,是向那巨無霸討回尊嚴。所有張傳,尤其司馬新這本,都潑墨重彩地書寫張愛玲之『拒不見人』,言外之意是她的不近人情,然而稍微換位思考一下,這是再常理不過的了:一個曾經的大家閨秀,通曉繁文縟節,還是個『標準的官能主義者』,卻流落異鄉,捱到晚歲,又在多年經濟窘迫之中,早已無力支撐起碼的體面,給她留下最後的體面,就是不謀面,乃是典雅的棄塵之道,現代人卻不懂這一層。

棄塵又談何容易?我現在對美國活在邊緣,也活在巨大福利網絡中的華裔暮年族群的生活樣態,算是瞭解的。那是一個被遺棄的人群,被家庭、子女、社交、娛樂、消費等等所無視,只有『福利』承接了他們,而這個系統給老人們提供的生存空間:老人中心(白天)、老人公寓(夜晚)、車接車送、一禮拜一次超市、一月一次中餐館,最後還有老人院、臨終醫院等。假如不幸進不了那個系統,那麼你就是一個遊魂,連一個數字都不是。西方社會不同於中國,『家庭』這個元素的覆蓋時間較短,人老了是沒有這個元素可以進入的,所有美國人都在退休後賣掉house(獨門住宅),搬進居室,或者直接申請老人公寓,那意味著有人清潔,也有交通工具,暮年不可或缺的這兩樣服務,從家庭移向社會...

...我終於明白她的棄世。賴雅走後,張愛玲孑然一身,孤零於世,她沒有家庭、社會、世俗、天、神,或者說,她要解構這一切,才能拾回自己的肉身和靈魂,然後自己來安頓——公平而論,她是依仗了幾個友人的協助...才實現這安頓。而那一切其實也是遺棄她的,惟有世俗不肯放過她,她要百般逃避它,以至趨向更孤獨的深淵。最後,『自己將重要證件放進手提袋,留在門邊』,她在睡夢中離世,幾天後被人發現。雖然我每次讀在這裡都會流淚,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留下悲傷。

棄世的含義,是向社會、世俗、天、神,要回個體的尊嚴。

恰是在這個層次,張愛玲實踐了陳子昂描述的境界: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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