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18, 2021

看片小記 我的母親 (Todo sobre mi madre, 1999) 數位修復版

今年開春第一部進戲院看的電影,選了數位修復版的阿莫多瓦《我的母親》。這部讓阿莫多瓦正式晉升國際等級大導的傑作,拿遍包括1999年坎城影展導演獎、2000年奧斯卡與金球獎最佳外語片、以及西班牙的哥雅獎七項獎等榮耀。本片算是我認識阿莫多瓦的起點,在那個對於電影還在貪多嚼不爛的囫圇吞棗學齡期,為我心中的阿莫多瓦作品留下強烈深刻的印記。

多年下來,我對阿莫多瓦的作品認識越多,越發現其令我著迷處,而這些特質也全都出現在《我的母親》。在我印象中,阿莫多瓦是最懂得表現「激情」的電影創作者。這種「激情」不僅展現在人物個性、台詞與口條,對於情人或家人間熾熱激烈、或愛戀或妒恨的情感表達;此「激情」也在顏色使用上表現得淋漓盡致。阿莫多瓦堪稱顏色的魔術師,他的畫面幾乎永遠塞滿瑰麗強烈、卻又能在銀幕上共處的各種色塊。阿莫多瓦飽滿華豔的視覺,使他的顏色也成為一種表演,讓顏色也在說故事、讓畫面更形豐富。

另外眾所周知的是阿莫多瓦作品的性別形象與性別政治。阿莫多瓦的電影永遠榮耀女性、關注也疼惜弱勢性別,也幾乎始終反思伊比利半島的男性陽剛氣質(masculinity)。他的早期作品如《慾望法則》(La ley del deseo, 1987)確實還出現過典型的西班牙陽剛熱情、暴烈、粗壯乃至野莽的直男形象,但此後的阿莫多瓦作品裡的男性,愈趨著重刻畫男同、扮裝、變性等形象,或以低語呢喃、涕淚等方式表現男性的溫柔脆弱。這除了挑戰固有的陽剛氣質男性迷思、拉出男性形象的多元光譜,也更突顯女性形象的豐富與堅韌。而這些也在《我的母親》裡紛呈並至。

阿莫多瓦還讓我著迷並折服的特質在於,他總是以最親民的通俗倫理劇形式,包裹上述的視覺美學與性別政治,收攏統整成獨一無二的阿莫多瓦電影世界裡的符碼體系。我在二十多年前初看《我的母親》並未清楚意識到,原來片中的《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 1950)與戲中戲《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這裡是Tennessee Williams的1947年舞台劇),也對位到戲外的角色人物關係,使《我的母親》的故事有多重繁複的豐富指涉層次。但即使未能領略阿莫多瓦編劇層次的精妙巧思,也無損於我們單純欣賞表層故事的樂趣:喪子而舊地重遊的母親,孤獨的舞臺巨星,變性的男子,懷孕的修女;她們聚在一起互相扶持、彼此接納,找到撫慰與生活的動力。

阿莫多瓦從不賣弄艱深玄奇的電影美學或敘事。講情誼講家庭婚姻,並且透過大量對白推動故事的通俗倫理劇,不論是藝術電影或類型商業片,往往不算是討喜的劇種;當今國際級大導,少有如阿莫多瓦這樣的作者,總是從日常生活的人物、場景、事件入手,再不落痕跡地讓作品成為電影藝術。這使阿莫多瓦的電影相當簡單易懂,卻也在敘事、文化政治、美學等面向能同時昇華到複雜深刻的層次。這種兼顧熱鬧與門道,需要不賣弄玄虛的體貼和化繁為簡的功力,願意且做得到的導演不多了。

阿莫多瓦青年時期以降的作品,還有一件令我著迷之處,在於他的電影往往流露某種惆悵、感傷,也像是哀愁的感嘆。以我對阿莫多瓦作品的認識,他大約在1990年代中期開始出現這種特色,《我的母親》或許是首次明顯有此善感氣質的作品,往後也見於《悄悄告訴她》(2002)、《壞教慾》(2004)、《破碎的擁抱》(2009)乃至於《沉默茱麗葉》(2016)與《痛苦與榮耀》(2019)等近作。

我猜想,這種感傷愁緒多半和不可彌補的遺憾有關。像是《我的母親》裡的喪子之痛。《我的母親》全片最令我難忘、也深深感動的其中一幕,是故事主人翁在喪子後離開馬德里,回到年輕時待過的巴塞隆納,搭著計程車尋找失散多年的兒子生父。計程車來到巴賽隆納市郊,荒野上的一團篝火,約二十部汽車圍著篝火繞圈,背景想起略帶感傷的歌曲。

那個畫面特別讓我感動。那其實是一群賣春與尋芳之人交易與放逐的地方,故事主人翁隨計程車來此找人,只見得眾人鶯燕。但或許是吉他、口琴與沙啞男聲的襯托,那畫面看來竟像是一群逐流的浪蕩者,原地打轉探尋茫然未知的去向。或許那一刻早已暗示了尋找本身的枉然,或是探尋的人未必有所期待,又或者是藉由探尋來療傷止痛的徒然。但除此之外,卻也沒有其他選項了;逝去本身是沒有救贖的,無論如何追尋探求,也不可能找到任何替代品,來填補永恆的仳離所帶來的情感黑洞。

如此不得不然的追尋所賦予它自身的重量,或許就是阿莫多瓦作品莫名悲傷愁緒之所在。

2月 10, 2021

蘇曉康看晚年張愛玲:孤絕棄世與生活的尊嚴

去年是張愛玲百年冥誕,或許是疫情使然,印象中寶島文學界沒有什麼具規模的紀念活動。唯《印刻文學生活誌》連出兩期特刊,其一由作家分享各自的懷想或創作,另一期則多是評論記述。我特別喜歡的是蘇曉康在205期的〈棄世的神秘意義〉。蘇文從他的《離魂歷劫自序》寫起,提及自己在1990年代已流放潛逃的姿態旅居美國的心境,略想同時期的張愛玲。

1990年代的張愛玲,可能是她「豐富多采」的人生中最孤絕神秘的時期。張愛玲的晚年過得異常坎坷,這兩期《印刻》讀到她的身心病症與徙居汽車旅館的段落,每每讀得驚心動魄。我在美國唸書時曾獨居四年,享受無拘束的自在之於,也深切品嘗到孤獨況味。但我怎麼也不敢想像張愛玲的晚年,那種必須漂泊且受身心之苦的煩惱與棄世。那是宛如困居沙漠般無人可知的孤絕。而蘇曉康將那種黑暗深淵裡的孤絕寫得很透,卻又試著揣摩張愛玲面對深刻孤絕的坦然自處,還兼具對於美國獨特的老年文化相當精闢的觀察。讀完蘇文,整顆心都糾結在一起,彷彿他也感受到張愛玲暗自舔舐傷口、抬起頭繼續過日子的生活滋味。

這裡特別分享我最喜愛的兩段,也許有人也像我一樣,能感受到蘇文字裡行間那他鄉獨居特有的無助與掙扎求生、最終找到從此安身立命之道的種種滋味:

「我讀晚年張愛玲,希望破解她那淒美的孤絕,而我也在自閉中掙扎。十幾年了,天下『張迷』始終沒有轉換視角:其實不需要去解釋她棄世的緣由,而需要釋放這棄世的意義。張愛玲苦苦掙扎的,不只是文學創作,更是個體對龐大社會的抗爭,是向那巨無霸討回尊嚴。所有張傳,尤其司馬新這本,都潑墨重彩地書寫張愛玲之『拒不見人』,言外之意是她的不近人情,然而稍微換位思考一下,這是再常理不過的了:一個曾經的大家閨秀,通曉繁文縟節,還是個『標準的官能主義者』,卻流落異鄉,捱到晚歲,又在多年經濟窘迫之中,早已無力支撐起碼的體面,給她留下最後的體面,就是不謀面,乃是典雅的棄塵之道,現代人卻不懂這一層。

棄塵又談何容易?我現在對美國活在邊緣,也活在巨大福利網絡中的華裔暮年族群的生活樣態,算是瞭解的。那是一個被遺棄的人群,被家庭、子女、社交、娛樂、消費等等所無視,只有『福利』承接了他們,而這個系統給老人們提供的生存空間:老人中心(白天)、老人公寓(夜晚)、車接車送、一禮拜一次超市、一月一次中餐館,最後還有老人院、臨終醫院等。假如不幸進不了那個系統,那麼你就是一個遊魂,連一個數字都不是。西方社會不同於中國,『家庭』這個元素的覆蓋時間較短,人老了是沒有這個元素可以進入的,所有美國人都在退休後賣掉house(獨門住宅),搬進居室,或者直接申請老人公寓,那意味著有人清潔,也有交通工具,暮年不可或缺的這兩樣服務,從家庭移向社會...

...我終於明白她的棄世。賴雅走後,張愛玲孑然一身,孤零於世,她沒有家庭、社會、世俗、天、神,或者說,她要解構這一切,才能拾回自己的肉身和靈魂,然後自己來安頓——公平而論,她是依仗了幾個友人的協助...才實現這安頓。而那一切其實也是遺棄她的,惟有世俗不肯放過她,她要百般逃避它,以至趨向更孤獨的深淵。最後,『自己將重要證件放進手提袋,留在門邊』,她在睡夢中離世,幾天後被人發現。雖然我每次讀在這裡都會流淚,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留下悲傷。

棄世的含義,是向社會、世俗、天、神,要回個體的尊嚴。

恰是在這個層次,張愛玲實踐了陳子昂描述的境界: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