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04, 2019

看片小記 寄生上流 (2019)

(從海報設計也看得出符號與象徵的設計感)
坎城影展連續兩年將金棕櫚都頒給探討社會底層議題的作品。國際影壇任何場子的最高榮譽,一般不會連續兩年頒給類似議題的影片,但去年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和今年奉俊昊的《寄生上流》雙奪金棕櫚,是榮耀也是對當代世界的回聲。兩片前後比較,除了傳達近年日見嚴峻的社會底層與貧富差距等問題,也可觀察日韓兩地在世界影壇的高度,處理以上議題的美學表現與社會關懷時有何異同。

由於《小偷家族》已於另文討論,這裡主要從《寄生上流》來看兩片差異。

奉俊昊是喜歡玩戲劇張力、也很愛使用符號與隱喻的導演。他的作品在這樣的基礎上引人入勝,小人物的卑微與憤慨,體制逼人的猙獰,往往表現誇張、聳動。奉俊昊作品的戲劇張力外顯、煽動力強,也充滿精準算計;那是屬於商業片的那種好看。《寄生上流》裡的所有建築,從半地下室穴居到明亮開闊的豪宅,每個環節的安排便充滿這種明確的設計與符號意涵。所有的空間與場所,在片中都變成整個韓國階級社會、貧富差距金字塔的隱喻。高、明亮、寬敞、空曠、一塵不染的俐落而舒適,對比於低、陰暗、窄仄擁擠、髒污凌亂,如此定義了兩種生活與人生,彷彿空間感與看出去的不同風景形塑的人的本質。

然而,喜歡從嘲諷入手的奉俊昊,絕非只會表現社會底層的鑽營、猥瑣卑微。非但如此,《寄生上流》裡高高在上的人生勝利組也不僅僅是奸惡勢利的爆發戶:他們住好吃好,絕不齷齪又心存良善,還誠心對待家管、家庭教師等人。兩相對比下到顯得社會底層當真卑鄙貪婪了?當然不是。極端富有又善良的上流人吃好穿好,而他們對於氣味的敏銳正暴露他們的階級優勢、以及他們與「下流」不可跨越也不願跨越的鴻溝。同時,卻也正是他們的良善,使得他們的生活就像晶瑩剔透的酒杯一樣不堪一擊。極富的敏感與善良當然不是錯,這一家人還難能可貴地幾無趾高氣揚的傲慢姿態;奉俊昊只是點出那如溫室般的上流生活,美好無非是脆弱不堪的假象。

同樣描寫社會底層的夾縫求生與不堪,《寄生上流》讓人感到慨嘆、背脊發涼,在於電影清楚道出的「味道」,是無形卻又不可逾越的距離。在《寄生上流》的世界裡,只能偽裝、或變成上流,因為底層生活是沒有任何救贖的。這是《寄生上流》殘酷點出現實世界的真正可悲處。將這裡的底層人生略為擴大理解,是下流人生赤裸裸的自我厭惡;富裕優渥固然可羨,但《寄生上流》的下流世界裡,價值、親情友情、乃至任何生活點滴,居然毫無可供慰藉的安居之處。如此安排或許與現實無關,而更是奉俊昊製造強烈對比下的特意設計;雖然不盡真實,但這安排確實在隱喻層次上折射出若干集體心理。

關於《寄生上流》還有一點或許美中不足者,在於片中的貧富差距缺乏社會機制(再)生產的檢視與反思。缺少了這脈絡,比較難以明確耙梳出貧富差距持續擴大、整個韓國文化的脫貧焦慮、以及社會底層既羨富又仇富、更自我嫌惡等複雜心結的參照點。作為觀眾的我們需要如此脈絡的重要性在於,藉此更清晰、更具體思考關於韓國社會肌理中企業財團對文化與價值觀的宰制、中間階層的快速消失、中下階層的擴大等等,如此對於思考《寄生上流》故事本身以及它在台韓兩地造成的觀影旋風,或許會有更完整的認識。

相較之下,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對於文本或人物行為與思維脈絡,便透過一「家」人各自向外延伸的社會關係、以及電影最後關於國家機制的探討,有遠為完整縝密的鋪陳。此外,是枝裕和含蓄內斂的電影美學也呼應他對人的關懷,對比於偏好符號表現性與戲劇張力的奉俊昊,則顯得更有人的溫度。誠然,《小偷家族》裡的世界,社會底層的現實一樣令人不忍,但是枝裕和透過一群毫無血緣關係、卻像家人一樣互相照護扶持的邊緣人,給了我們一絲溫暖。這與《寄生上流》成了強烈對比,後者的三組家人都有正式婚姻與血緣關係,但電影通篇演繹的則多是掙扎「向上」的社會生存戰,因為在這個寄生上流的世界中,窮人沒有生存的價值與意義、也因此親情等等皆不值一提。

這是是枝裕和與奉俊昊的不同:在持續崩潰的社會現實中,是枝裕和仍願意發現人性光輝,而奉俊昊要我們逼視現實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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