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18, 2018

2018女性影展 紀實/寫實四帖

硝烟中的玫瑰 (Born in Flames, 1983)
邊緣媽咪日記 (Alanis, 2017)
迷霧叢林 (Obscuro Barroco, 2018)
電影(不)能說的事 (Histórias que nosso Cinema (não) Contava, 2018)

今年在女影看了好些部中南美洲的作品,題材、手法殊途同歸,或敘事、或體裁,都和「寫實」有極密切的關聯,卻又因手法上的不同,各自呈現不同的風采。

阿根廷作品《邊緣媽咪日記》是這次討論作品中唯一一部劇情片,講述年輕的新手單親媽媽、化名Alanis的性工作者,因為與人合租做生意的公寓遭鄰居檢舉,警察破門後雖然只收押合作夥伴,但Alanis短時間無法工作,也等於沒了收入,加上房東為免麻煩而將她鎖在門外,這下連棲身之處也沒了的Alanis,只好帶著幼兒暫時投靠阿姨。開服飾店經營小本生意的阿姨收留了Alanis母子,但Alanis一方面需錢孔急、另一方面不願意做阿姨介紹的清潔工作,於是很快地又重回街頭從娼。最後Alanis和阿姨起爭執、憤而離去,為了謀生,她重作馮婦,加入地下應召站。

(個人認為女影手冊選用的這張劇照,遠比官版海報更能傳達這部片的風格與主題)

《邊緣媽咪日記》很可以是當代小屁孩不懂事、變成不負責任單親新手媽、拉孩子陪著下海的道德訓示故事,但導演Anahí Berneri顯然不走這路線。《邊緣媽咪日記》通篇對Alanis的行徑沒有什麼鄙夷或責難,而更像是中文片名所示的「日記」,紀錄下她的困境、掙扎、與選擇。本片的鏡頭語言也充分烘托這樣的觀點,讓鏡頭幾乎等於畫框一樣,不但幾乎不動地固定著、即使拍攝行走的戲也儘量減少運動或晃動,近距離且長時間「紀錄」著畫面中的人事物。這樣毫不花俏、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卻讓本片的真實感蘊含無比飽滿的戲劇張力,而幾位演員自然的演出更強化這樣的真實感。這讓我聯想起許多中南美洲的影片,那特有的長鏡頭寫實美學,不論畫面中如何緊張可怖,鏡頭或進或遠、卻總是冷冷的。那種高度逼真的寫實與達頓兄弟神似,卻又與鏡頭總是晃動的達頓兄弟作品不同,而帶著它獨特的冷冽直觀,常逼得人在椅子上繃著,動彈不得。

(女影選圖真的眼光獨到且精準,這張劇照也是從手冊上借來,比官版海報更傳神)

《迷霧叢林》和《電影(不)能說的事》都是來自巴西的紀錄片,但主題與風格都大相逕庭,各顯風采。《迷霧叢林》是一部向里約變性/變裝藝人致敬、更是向去年過世的變性藝人Luana Muniz致敬的影片。全片瀰漫魔幻氣息,除了Luana Muniz現身說法、似夢囈又像讀詩的自白,視覺風格與色彩皆強烈的畫面,既是里約嘉年華的場景,也像一場瘋狂的夢。但本片也時而穿插其他變性藝人的表演、變性藝人舞跳著便把衣服都脫光了;更有上街頭抗爭的畫面,看似這些變性人加入抗爭行列,一同對政府怒吼;也有無名的沈默男子,一直在里約街頭漫步。這些影像放在一起,讓本片像一篇自由度極高、時而神秘時而迷魅、風格狂野濃烈的影像散文。我一開始對這樣的畫面不能適應,甚至覺得太過耽溺而有些反感;但這短短一小時的作品終於還是以極強的視覺與情感力道讓我為之懾服。這樣難以明確歸類的作品,以紀實為底、佐以魔幻與虛構,也讓女影手冊對本片標上少見的「紀錄劇情」(Docu-fiction)屬性。

也是巴西作品的《電影(不)能說的事》則走完全另一個路線,講巴西1960年代末到1980年代獨裁時期的獨特電影產物「性喜劇」(pornochanchada)。從片中的擷取片段來看,「性喜劇」有那麼一點軟調色情的味道,在不直接表現性交場面的前提下,以喜劇格式、時而裸露的方式,訴說或側寫巴西的政治、社會、經濟、或文化等不同風貌。當然,《電影(不)能說的事》還原了獨裁時期曾經風行、活絡過的影視風潮,而從那些作品窺看當時巴西的政經社文動態,也是追溯歷史的寶貴線索。

但《電影(不)能說的事》同樣值得注意的重點在於,全片沒有一個畫面是導演自己「拍」的、沒有一句話是編導團隊自己講的或錄製的。這整部作品都是由幾部不同的pornochanchada影片片段拼貼而成,由此自成一部「紀錄片」。這自然需要編導團隊高度的統整與剪輯功力,而本片的觀影趣味之一,則是可能來自同部影片、或完全不同的影片倆倆拼貼後出現的奇特效果,詼諧有之荒謬有之,都是因剪輯而出現的某種對話關係。歷史材料的運用有時會出現這樣的驚喜,拼接成一部完全不同的作品,或也可能意外捕捉到消失歷史的原貌。

同場加映:1983年出品的《硝烟中的玫瑰》,就寫實/紀實來說要比《迷霧叢林》或《電影(不)能說的事》更接近典型的紀錄片體裁,片中的訪談與搖晃的影像感,都是高度寫實的手法。但《硝烟中的玫瑰》卻是如真包換的假貨。這是一部用標準紀實手法拍攝的偽紀錄片,也就是所謂的mocumentary。這部作品設定在某階級解放革命後十年的現代,美國成為社會主義國度,紐約的一群女人卻發現自己的權益正被侵蝕,單身女子在街頭橫遭騷擾,女性工人無故遭資遣。激進的女性開始組織,開始走向武裝抗爭,而路線之爭也使女性陣營內部因政治利益考量而由歧見走向分裂。

即使放在35年後的今天來看,《硝烟中的玫瑰》仍然是充滿挑釁、批判與反思的作品。它不僅清楚指出國家體制與父權機制一體兩面的本質,也直搗女權運動路線之爭、奪取主導權話語權的政治現實、以及彼此抵銷女權動能的不堪。本片也充分利用偽紀錄片此獨特格式的優勢,適時閃現黑色幽默,但更多時候或許呼應1980年代的美國時局:十年功成的社會主義革命,或可視為反諷現實中重新浮現的保守政治,將歷史帶入雷根政權打造的新自由主義,益發蓬勃的經濟伴隨著的反而是走向緊縮的種族與性別政治;另一方面,抗爭陣營中的女性,組成份子以非洲裔為主導,卻也零星點綴亞裔等其它少數族裔,呼應美國女性主義運動即將開啟以種族/族裔政治為關鍵的第三波。現實有多荒腔走板,藝術作品就可以多尖銳魔幻,《硝烟中的玫瑰》那些虛構之中,折射出許多現實的瘡疤。

10月 10, 2018

2018女性影展 兩帖

俏冤家 (Älskande par, 1964)
艾蜜莉夜夜Yeah (Wild Nights with Emily, 2018)

今年女影適逢25週年,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小女孩長成妙齡少女,更何況咱們女影可是寶島第二老牌的國際影展,放眼東亞也是極少數以性別為主題的影展,自然是值得歡慶的大事。今年提前並盛大舉辦,邀來許多不曾引進寶島的舊作,搭上數位修復的順風車,讓我大開眼界也荷包失血,一個週末要消化多達十部作品也是體力上的火焰挑戰。在這裡就幾部較有心得的作品分享個人觀後感。

超過半世紀前問世的瑞典作品《俏冤家》將時空設定在又半世紀前的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一個舊貴族(或也是中產階級)的莊園內三名年輕女子先後懷孕,在醫院中憶起莊園別墅發生的一段往事。這三名年輕女子,Angela出身優渥、美麗動人,卻在莊園邂逅老醫師後發展出婚外關係,進而暗結珠胎;Adele家道中落,成年後在莊園幫傭,憤世嫉俗又自怨自艾;Agda天真爛漫沒有心機,在莊園裡擔任來訪藝術家的模特兒,也在夏日宴席中與第一次相遇的年輕軍官於野草叢中發生關係、進而懷孕,卻順應軍官與藝術家自作主張的安排,和藝術家締結婚約、並繼續與另有婚約的軍官保持情愛關係。

這三名女子還各有童年往事,而《俏冤家》以某種心理分析式的角度,藉此提示了她們的青年處境:Angela在寄宿學校時遭女老師在沖浴時裸身示愛,同性情慾暗示了她在將來即使與男人發生關係並懷有身孕,最後卻和獨身的阿姨相互扶持照顧,決定共同扶養孩子。Adele在少女時期經歷父母離異的家變,與男友的戀情也以仳離告終,這些童年/少年經驗導致她性格中的煩鬱與憤世。Agda則完全不同,她樂天單純的個性讓她即使在童年遭男人誘惑甚至性侵,也沒因此改變一絲一毫那無可救藥的純真;她或許顯得愚蠢無知,但這無知也成為她展現解放與自主的武裝,她比任何人都更能享受啜手可得的愉悅。

影展手冊提到,《俏冤家》團隊為柏格曼的班底,想必這是本片的敘事有濃濃柏格曼氣息的原因。但《俏冤家》較典型的柏格曼作品有更活潑的鏡頭語言,切換在不同時空的大膽剪接以及此策略所造就的神秘氛圍,更是柏格曼電影所無。此外,《俏冤家》最令我驚歎者,在於它一一點名戀童、性侵、厭女、戀父、女性自主與情慾、乃至於女同情慾等課題,二十世紀前半葉歐洲中產階級社會的女性相關議題,幾乎收攏其中,氣魄、野心之大前所未見,難以相信這是導演Mai Zetterling的第一部長片。

延伸閱讀:關鍵評論網精選影評《女性主體的感情紀事》

氣質獨特的喜劇片《艾蜜莉夜夜Yeah》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輕巧之作。它很像是一部翻案作品,針對美國十九世紀詩人艾蜜莉狄金生的兩樁公案挑戰既有的說法:一是她足不出戶與人不親,一是她與嫂嫂過從甚密的情誼。本片以充斥全片的幽默與嘲諷,重寫艾蜜莉狄金生的人生故事:終身未嫁且不與人親的艾蜜莉,實有古靈精怪的性格,對於文壇頗多關注,也試圖出版著作;同時,她從小就和蘇珊相親相戀,即使—或者說正因此—蘇珊後來決定嫁給艾蜜莉的哥哥、兩人因此成為姻親,兩人更進一步維繫多年的親密關係。

《艾蜜莉夜夜Yeah》毫不曲折複雜,但它的簡單易懂、討喜好消化,實則包裹了上述的翻案企圖心,賦予愛蜜莉狄金生立體、豐富而活潑的形象。她的熱情不遜於任何人,只是全然投注於紙上,而紙張上的詩句多是獻給她的摯愛,蘇珊。這也是本片的動人之處,電影尾聲的幾個片段,讓我們看到艾蜜莉的手稿上被抹除塗改的痕跡,一一透過科技還原而重現原貌,在在是艾蜜莉像蘇珊示愛的證據。或許艾蜜莉一生低調索居,正在於她深明事理,知道她與蘇珊的情誼難見容於世,因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戀情;而這樣的洞察,也恰恰在書信字句於她身後遭塗改抹除得到證明。本片能如此輕巧可人,除了新秀導演Madeleine Olnek靈活的功力,兩位主要演員Molly Shannon與Susan Zielger恰如其分的演出亦居功厥偉。

10月 01, 2018

毒毒毒毒

即將上映的一部好萊塢(反)超級英雄電影來勢洶洶,預告片看得都眼痠了,腦子裡卻突然轉起這問題:「毒」的英文單字與字辨。

對,有點職業病,沒藥救。這也是一種中毒。

在一般常用的英文單字中,「毒」至少有四個單字可表達,poison、toxic、venom、virus。都是毒,它們有何不同?先從最近頻繁曝光的venom下手,韋伯字典這麼解:

1. a toxic substance produced by some animals that is injected into prey or an enemy chiefly by biting or stinging and has an injurious or lethal effect; a substance that is poisonous.

2. a spiteful malicious feeling or state of mind: extreme ill will.

Venom為名詞,也可作直接動詞使用,但印象中極少看到動詞的用法(附帶一提,形容詞變化為venomous)。就第一義來說,venom大約是生物性毒素之類的有害物質,像是蛇毒、蛛毒、蠍毒,重點在於這類有毒物質是由有機生物體內製造出來的,並且往往以齧咬或螫刺的方式注射到他者體內而造成傷害。venom的第二義為喻義,用來表達惡毒的想法、心靈等精神狀態或情緒。在我的閱讀經驗中,極少出現以venom來形容人心險惡歹毒的用法;大概是今日英文太常使用「邪惡」(evil),使得venom帶著典雅古風,反而顯得不夠通俗。我另外參考比對的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網頁也提供大同小異的解釋,這裡就不贅述。

在上面的釋義中,也同時出現了toxic與poisonous兩個形容詞,直接說明這三字常可交替使用。那在什麼場合各有其特性與個別使用方式呢?好,一個一個來。poison是中學等級的通用字了,一樣是名詞、動詞同形,形容詞變化為poisonous。這個字大概是三者當中最常見的,毒藥、毒心腸之類多以poison來描述。韋伯字典這麼解:

A substance that through its chemical action usually kills, injures, or impairs an organism; something destructive or harmful, or an object of aversion/abhorrence.

這裡可以注意到釋義中強調的「化學作用」。換句話說,經過加工過程研製的有毒物質,像是武俠小說常會寫的什麼藥散丹丸的,或是對人體有害的殺蟲劑、農藥,要說明其毒性時就會多以poison(ous)來表達。另外,會毒害人心的事物,像是貪婪、恐慌之類,也會使用poison。但這裡的人心之毒和venom所比喻的惡毒似乎有微妙的不同;我們一般不會用poison來形容人心的邪惡歹毒,除非我們要表達的是某人對他人或週遭帶來極惡劣的負面影響,就像是毒藥一樣。但這種「毒藥」未必與這個某人的意圖有關,而主要是其人其行所導致的效應。另一方面,用來形容人心受外在事物影響而受毒害,poison同樣比其他兩字更適用。此外,poison或許相較於venom是比較不強烈的字;雖然兩者都會致死,但後者似乎在道德意義上更為強烈深刻了。

但話說回來,用venom來形容人的惡毒也屬少見,畢竟這指控該是非常強烈的,乾脆就使用evil還來得直接了當。

那麼toxic(形)、toxin(名)呢?這單字沒有動詞變化形,形容詞toxic在韋伯字典的第一義這麼解:

Containing or being poisonous material especially when capable of causing death or serious debilitation.

這裏要單獨羅列toxic在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收錄的第二義:”capable of causing injury or death, especially by chemical means”。這段文字有助於我們理解toxic這個字的獨特性;我們會注意到,使用toxic的範例或場合幾乎都與工業、化學有關,比如說工業廢水、化學廢料、核廢等物質的毒性,幾無例外都以toxic來形容。所以「有毒廢料」為toxic waste,輻射性、化學性、工業性的毒,包括像是「神經毒素」這樣的東西,由於經過加工製造產生,幾乎一律是toxic,有時會視需要和poisonous交互說明使用,但幾乎不會和venomous有交集。

最後,怎能忘了讓電腦使用者頭痛不已的virus呢?這個幾乎不用特地再介紹的單字,形容詞變化viral除了與病毒有關之外沒有其他特別的意思,牛津、韋伯、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等大型字典網站都做此解(不過後兩個網站新增了本世紀新用法:如病毒般快速傳播,像是網媒或行銷的訊息傳播,會使用viral)。也就是說,viral單純得多,就是用來形容病毒而已。

當然,作為名詞的病毒/virus還是有幾個不同的意思,包括生物意義的病毒,電腦病毒,以及引申義的、文化或思想層面上的傷害性、毀滅性毒害。如我所說,這些我們都非常熟悉了,無需特別討論。倒是韋伯字典列了其他網站都沒有的第四義:古用法,與venom第一義同。雖然這可能沒什麼實際用處了,但倒是把virus跟venom銜接上;雖然四種「毒」之間還是在特定場合有固定用法,不過在引申義上頗有些共通之處。這或許印證了一句俗濫但無比真確的話,最毒莫過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