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之死，蕩婦之生

(法版海報無比迷人)

少女離家記 (Mustang, 2015)

土耳其某偏鄉小鎮裡，失去雙親的五個姊妹由祖母照料。五位少女正值青春年華，愛玩、愛笑，也和附近的年輕男生偷跑去海灘玩。祖母得知五姊妹與男生嬉戲的事，感到羞愧與憤怒，親自體罰她們、並且將她們的行徑告知小兒子即五姊妹的叔叔艾洛，要家中唯一的成年男子展現一家之主的權威。五姊妹裡較年長的宋妮與莎瑪被送進診所驗處女膜是否完整如初，以確保還嫁得出去。從此，五姊妹被禁足，一直到出嫁前，所有的外出活動都必須由家中成年人陪同並監視。在家中，五姊妹還必須接受家中姑姨的課程，如何打理家園、如何烹煮美食、如何侍奉丈夫、包括如何在床上滿足丈夫。

當然，五位年輕愛玩的女孩不可能如此輕易就範。宋妮、莎瑪先後從二樓的臥室爬出窗外，去和男友私會，技巧性與男友親熱，後來也在叛逆與堅持下得以與男友結婚，先後離開這軟禁他們的房屋。至於其他三位妹妹，則在一次次的逃脫行動後，終於因為集體偷跑出去看足球賽被發現，遭到全面禁足、甚至房屋一樓全架上鐵窗的待遇。三姐艾潔為了不要在年紀輕輕的豆蔻年華，便被迫嫁給完全不認識也無情感的男人，甚至採取激烈的自殺行動、以死明志。與此同時，最年幼的妹妹萊莉也留意到叔叔偶而會在夜裡來到姊姊的房裡。不斷設法逃脫的萊莉想起某次獨自出走時遇到的貨車司機亞辛，或許他可以幫助她們兩姊妹。她想去伊斯坦堡。

由法國出資的土耳其作品《少女離家記》，為女性主義電影的世界版圖，注入來自第三世界的新血。本片故事簡明易懂，架構完整、訴求清楚，五姊妹的遭遇依序發生，步步引導到最後萊莉帶領四姊諾兒的逃生行動，層次分明。如此的劇情推展或許犧牲了故事鋪陳的繁複與深度，但力道集中且與時漸進，有助於凝聚戲劇張力。本片以簡馭繁地呈現土耳其較偏鄉地區父權機制的運作，其令人窒息的桎梏與僵化。我們看到作為真正主體的男性霸權，不僅僅體現在叔叔艾洛身上，也看到同樣的霸權展現在來自女人的規訓，特別是祖母等道德守門人。由此所啟動的種種加諸五姊妹的道德規範，舉凡處女情結與新娘家庭工廠，都在貞潔的大纛下顯得如此理直氣壯。當祖母與姑姨們訓斥五姊妹不得表現淫蕩、必須像個處女才嫁得出去、必須熟稔大小家務才能進入婚姻市場；當祖母為了準備諾兒的婚禮忙進忙出時，我們清楚看到男性霸權得以代代相傳、主宰人類社會至今，即在於為數相當的女人也認同這些「美德」，並以此規訓其他女人。

我們也在五姊妹身上看到叛逆之為叛逆者，恰恰暴露出作為美德的貞潔論述，並非先驗的「美德」：五位姊妹原來並未意識到貞潔是需要珍視的美德，也未真正意識到為了順利出嫁而需要好好保護處女膜；她們和所有的年輕男女一樣，只是才要準備成熟、好玩且好奇、正開始經歷性啓蒙的肉體。《少女離家記》透過少女的叛逆精準捕捉到青春期的性，其活潑而富感染力、無法遏抑的原始力量；它也藉此巧妙地批判了作為美德的「貞潔」觀，不僅是用以服務男性霸權的重要規範，更是被教育出來的道德。

而如果「貞潔」是被教育出來的，「淫蕩」這樣的標籤也是。本片原文片名Mustang呼應的正是五姊妹的青春，其無法也不應遏抑的生命力。片中叔叔與祖母等長輩以「淫蕩」嚴厲譴責叛逆愛玩的五姊妹，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無非是正要開始成熟茁壯，蠢蠢欲動、忍不住要在原野上奔馳的野馬。如此對比起來，更突顯出貞潔少女的論述乃父權機制的產物，保護女性是為了服務男性的需要。也因此，當片中五姊妹的家裝上鐵窗時，我們更能清楚看到父權機制的運作，為了捍衛少女的貞潔，那貞潔彷彿是男性無比珍貴的珠寶，而鐵窗無異於貞操帶，則「處女」實為死囚，身不由己、生也宛如死。

《少女離家記》的悲劇性故事呈現出當代的土耳其偏鄉中保守的性政治，其對於少女(身體)的箝制乃至於女性生命的扼殺，令人聯想起主題極度相似、壓迫感更重的《死亡日記》(The Virgin Suicides, 1999)。差別在於，《死亡日記》裡的少女，自始至終不曾走出那股平淡生活下深沈的絕望，而《少女離家記》的五姊妹，除了自殺的艾潔，其他人都以某種形式逃脫了。諾兒與萊莉最後逃家成功的happy ending也是開放式結局，使本片貫徹並再次確認女性主義的精神。電影通篇由萊莉第一人稱口述，也有類似的效果，同時更為籠罩全片的壓迫感與暴力帶來些許輕巧與年輕氣息。本片攝影也試圖呈現類似的年輕，以聰明的構圖、時而搭配巧妙的手持攝影，平衡故事的沈重，並呼應萊莉第一人稱觀點帶來的青春活潑。

以演員身份從影的土耳其導演Deniz Gamze Ergüven，在《少女離家記》首次執導長片便一鳴驚人。本片代表法國拿下今年的西班牙電影藝術學院哥雅獎(Goya)最佳歐洲電影獎、法國凱薩獎最佳首部作與原著劇本等五大獎、坎城影展(2015)最佳歐洲電影(Label Europa Cinemas)在內的大小獎項共三十座，也入圍今年的奧斯卡與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堪與奪得今年奧斯卡外語片獎、大放光芒的匈牙利作品《索爾之子》(Saul fia, 2015)分庭抗禮，並列去年鋒頭最健的歐洲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