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 12, 2016

乳白色的幻夢

藤田嗣治與乳白色的裸女 (FOUJITA, 2015)

時間是二十世紀初,藝術家齊聚、夜夜笙歌的巴黎,一位闖蕩十九世紀之都的日本畫家,在這裡憑獨創畫風打出知名度,卻也放浪形骸,不知戰爭的煙硝已蔓延至跟前。

創作相當稀少、我也從未接觸過的導演小栗康平,十年來唯一的作品《藤田嗣治與乳白色的裸女》,呈現獨創「乳白色肌膚」裸女畫像而馳名二十世紀初巴黎藝術圈的日本畫家藤田嗣治的生命風景。電影以各一小時篇幅的兩大段落,分別表現藤田嗣治在巴黎旅居十年、闖出名號的1920年代末生活,以及他在太平洋戰爭尾聲、1940年代中期返居日本並落腳在大後方的寂寥中年。本片攝影刻意營造陰暗而沈滯凝重的影像,鏡頭極少移動,使每個畫面都像一幅顏料上得太多的油畫。大量的固定鏡頭與簡約風格的場面調度,讓全片呈現強烈的舞台劇風格,彷彿將舞台上的劇碼搬到銀幕上。

這樣的安排,確實傳達出電影想要呼應故事主人翁身為畫家的形式美學,卻也因此使全片瀰漫一股低迷壓抑,連帶著藤田嗣治旅居十年的花都宛如一場世紀末的派對;1920年代的巴黎,也因為場面調度與鏡頭「不」運動,在片中成為一個封閉性的空間,如此陰暗、寂寥、索然,所有的狂歡彷彿都只是在死神面前預領人生的最後額度。這在藤田嗣治回到日本後的段落看得更加清楚。已步入中年的藤田嗣治,歷經戰爭,領有官銜,洗盡鉛華與輝煌來到大後方。這位獨創乳白肌膚裸女畫像而名滿巴黎的畫家,如今在祖國,也不過是成天與妻子話當年、應付著官方宣傳畫的中年男子。對於藝術來說,半百的藤田嗣治等於已經死了。

參照其他網路資源後會發現,《藤田嗣治與乳白色的裸女》迴避許多關於藤田嗣治的關鍵。我們在片中看到風流自信的青年藤田嗣治,在藝廊中侃侃而談他獨特的「乳白色肌膚」裸女畫,是要畫出歐洲女人的美。我們也看到受徵召回到日本大後方的中年藤田嗣治,在畫展接受民眾行禮,與第五任妻子話當年,在政府官員主導下討論如何再辦一場戰爭宣傳畫展,穿軍服在鄉間寂寥地行走。本片用了幾乎所有篇幅,費力呈現藤田嗣治生活的姿態、狀態,卻無助於我們以此建立對他的過去與將來的認識。比如說,藤田嗣治於1910年代來到巴黎時,如何一頭栽入當時「巴黎畫派」的小圈子?他又如何受到啟發而有「乳白色肌膚」的主張,使他成為至今最馳名歐洲的日本畫家?又或者,藤田嗣治雖然在太平洋戰爭時期受到祖國「徵召」、創作一系列的戰爭宣傳話而受封軍階,卻在日本戰敗後被貼上戰犯畫家的惡名,並為此遠走法國、歸化法國籍、終身不再回日本。當時的藤田嗣治又怎麼看待自己的晚年生命?

這些理解藤田嗣治創作理念、歷程的重要線索,電影描繪甚少。我們無從推敲藤田嗣治所開發的「乳白色肌膚」歐洲裸女畫風,是他單純感受到的、企圖呈現的美,或也能進而探究這是否反映出藤田嗣治對歐洲白種人的想像(fantasy)、乃至於東方/亞洲人所投射的西方想像。我們也難以進一步思索,藤田嗣治在法國得享如此尊榮,是否也暗示了歐洲十九世紀下半葉在工藝領域興起的日本主義(Japonism)的延伸。1860年代啟動的日本明治維新,除了讓日本走向全面歐化,也讓日本美學流傳到歐洲而引起風潮;這個有趣的雙向交流,體現了兩種略微不平衡的文明想像,在日本是脫亞入歐的渴望,轉化了某種帶有種族內涵的國族自卑;而這是歐美殖民帝國在全球攻城掠地作用下的結果,相當好理解。小田切讓練了一身法文,得以在巴黎的戲份全程以法語演出,除了有原汁原味的效果,多少也是這部影片自身在具體展現這個想望。日本流行文化一直不缺這類表現「法國味」的作品,早在近十五年前,廣末涼子便以令人驚嘆的用功,在《極速追殺令》(WASABI, 2002)大秀流利法語(但也招致一些怪腔怪調的批評);同時期開始連載、最後風行到改編偶像劇乃至兩集電影版的《交響情人夢 最終樂章》(2009),也是同樣的文明/文化邏輯,比歐洲人更歐洲,比法國人更法國。

至於歐洲的日本主義,除了電影中段、藤田嗣治回日本前在巴黎的派對Soiree Foujita,比較清楚看到1920年代的歐洲可能會有的日本/東方想像,似乎再沒有其他線索。不過,在那之前有一場戲,興味十足地呈現了二十世紀初的巴黎文藝圈,其令人神迷的百花齊放、紛呈並至:藤田嗣治與友人在徹夜喧騰的咖啡館或酒吧中,風情萬種的模特兒琪齊,向在場座上客示範什麼是「蒙帕納斯藝術」:她拿起搖杯,一一倒入俄羅斯伏特加、波蘭啤酒、法式香檳等酒品,最後再摻進藤田嗣治帶來的清酒,搖成一杯口味想必獨特不已的混合酒。Blend,所有來自四面八方、各懷天才與夢想的藝術家,來到十九世紀之都巴黎,彼此交陪、互相激盪,那難以認清誰是誰、哪個風格來自哪個元素、最終交融匯流而成的新生命,或許就是當時所有蝸居巴黎的藝術家正在追求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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