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小叔的告解

鋼鐵人 3 (Iron Man 3, 2013)

東尼史塔克/鋼鐵人自承，此刻所面對的大敵與災厄，要遠溯到跨入千禧年的那個夜晚、他在瑞士伯恩的兩段邂逅。他與美女植物DNA學者瑪雅(Rebecca Hall)一夜情；他也一如往常地視他人於無物，對積極尋求與他合作的科學家吉里安(Guy Pearce)給了說過就忘的承諾，放他鴿子。多年後的今日，甫於紐約經歷外星大軍襲擊的他，也因那場經歷留下陰影而有焦慮徵候。媒體上更冒出一個行蹤不明、遙控部屬四處進行爆炸攻擊、宣稱要反美帝並解放世界的恐怖分子滿大人(The Madarin)。內外交攻的東尼，如何解決自己的心理危機？他仍會是那個把整個人類安危扛在肩上、捍衛世界和平的鋼鐵人嗎？

讓Jon Favreau與小勞勃道尼一舉成為熱得發燙的頂級導/演的《鋼鐵人》系列，到了最新一集，可能也是三部曲最終章，將導演換成打造《致命武器》系列劇本的資深影人Shane Black。而Black執導演筒，這只是第二遭，卻以展現大將之風，從調度到劇情推展的影像化能力令人印象深刻。Jon Favreau從既導又演退居到純跑龍套，似乎相當能自得其樂；幾個重要配角，從Rebecca Hall、Guy Pearce、Don Cheadle到飾演滿大人的Ben Kingsley，都隨戲分多寡各有發揮(瑪雅的部分有點太少就是)。小辣椒(Gwyneth Paltrow)雖然驚鴻一瞥地穿上鋼鐵人裝，弱女子搖身一變女戰士的英姿適時為本片向女性主義者示好，但該角在片中的份量卻在此系列中不斷壓縮，已到了有不如無的程度。東尼究竟有多愛小辣椒，實在有欠交代。

(以下有暴雷請斟酌服用)

在看預告片的時候，我就很為這部片捏把冷汗：滿大人？而且還擺明由白人飾演。這是怎麼回事，陳查理還魂轉生嗎？好萊塢當真要塞這等菜色給我們？而本片斗膽玩東方主義的把戲，也懂得媒合當代的文化政治正確。英美通俗文化中成型的經典東方人物如陳查理與傅滿州，過去在銀幕/螢幕上的角色往往由白人扮演，人物本身流於刻板扁平無深度，這是典型的東方主義式論述，也最為人詬病。《鋼鐵人3》中的滿大人同樣沒有歷史深度，但有巧妙轉折：原來他是個傀儡！滿大人不但不是殺人如織的恐怖分子，他根本只是吉里安聘來的過氣演員(Ben Kingsley的喜感演出完全超值)，作為掩飾吉里安陰謀的幌子。

如果說由白人來飾演滿大人，是西方世界的東方想像的一個銀幕/螢幕慣例，以似是而非的方式對讀者觀眾灌輸一種扭曲的東方情調，那麼，《鋼鐵人3》在這方面的關鍵轉折，是坦然向觀眾告白，滿大人不但真的是白人，而且他真的其實不存在，這一切都是另一個白人無中生有的招數。從傅滿州以降、百年來西方世界中來自東方的無比邪惡的反派人物典型，就在那陰暗髒亂的斗室內兩三下給輕易破解了。這個白種人為始作俑者的自白，在東尼身上也充分呼應，尤其是他終於(在小辣椒與羅德斯上校協助下)打敗真正的惡人吉里安後，發出難得謙卑的自省：是我們創造了敵人(We create our own enemies)。這句話由東尼/鋼鐵人的口中說出，通過銀幕向全世界的觀眾播放，再呼應到整個《鋼鐵人》系列，便拉出跨文本與跨時空縱深的宣告姿態。在這裡，集資本家、(前)軍火商、知識菁英、現代/未來牛仔於一身的超級英雄，如今更身兼親善大使，對非歐美族裔、更確切地說是亞洲族裔的觀眾懺悔，他(們)錯了。一直以來，他們以為、以及他們讓世人以為的敵人，都是他們自己造的孽。吉里安創造滿大人、而東尼史塔克催生吉里安，正如Sax Rohmer創造傅滿州、以及好萊塢不斷打造各種神祕邪惡的東方臉孔。讓東方臉孔在歐美世界備受猜忌甚至歧視的，很大一部份不正來自這種由西方人無中生有的東方想像嗎？

將那句自白更向外延伸，或許還能理解東尼/鋼鐵人不僅為自己懺悔，可能也代吉里安向世人祈求原諒。吉里安創造滿大人這傀儡以掩護他征服世界的大計，儼然是美式帝國主義勢力向世界擴張其宰制力的模式；美國中情局前後扶持而催生的獨夫政權，從智利、阿根廷、到利比亞、伊朗、伊拉克不可勝數。一切起因於美國統治集團的狂妄、傲慢、自以為是，以至於後來遭到傀儡勢力的反噬(只是後來這些政權的仇美情結在片中並未發生)。作為正義使者與人道捍衛者，東尼以難得的謙卑姿態，向世人告解，也是對美帝乃至西方世界敲記警鐘，美國人的敵人不在中東、也不在遠東，美國人的敵人從來就都是自己。(這部電影的上映時機與波城爆炸案的時間點之近，真是微妙無比)

但這裡也還有一層政治陷阱可以推敲：超級英雄矯正世界的扭曲、代替歐美殖民帝國主義反躬自省時，將重整世界道德、恢復文明秩序的重擔攬回到自己的肩頭。就算我們不將這種「下詔罪己」的姿態聯想到吉卜林「白種人的負擔」論調，也很難不注意到，在本片透過東尼/鋼鐵人建構謙卑自省的超級英雄論述的同時，所有的他者也隨假反派滿大人一併消失了。除了點綴性的白人女性(小辣椒)以及有色人種(羅德)之外，所有的非白人中產階級男性的個體在這論述中徹底消失(其實是從未出現過)。這固然是超級英雄類型作為美國通俗文化的冷戰時期產物的原罪，只是，半世紀過去了，這種白人中產階級男性作為唯一真正主體的種族/性別論述顯然仍根深蒂固，未免令人洩氣。

最後發個小牢騷。正如多數暑假強檔的商業類型電影，在打造追逐打鬥爆破與炫幻特效等視覺奇觀、以及烘托主角的超級英雄光環之餘，不免在故事推演的邏輯密合度上有欠缺信服力的安排，《鋼鐵人3》也出現令人不解的劇情設計。譬如東尼的焦慮症，缺乏鋪陳，來得莫名其妙也去得沒頭沒腦，除了零星點綴地提供鋼鐵人存在焦慮的來源，在電影中實在沒甚麼具體的作用。另外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片中的生物科技。有如綠巨人浩克那條伸縮自如的褲子，可隨班納博士變身前後隨之調整大小般不可思議，接受DNA改造後的人，從吉里安到各戰士乃至小辣椒，身體溫度可鎔化鋼鐵不論，身上衣服竟能毫不受影響；小辣椒墜入火海，再出現後身上衣物無損，可真是比驚奇四超人的制服加倍神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