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 26, 2010

女人,男人,龍紋身

關於性別關於性

《龍紋身的女孩》 (Män som hatar kvinnor, 2009)片中有幾個片段看了讓我有點困惑。當Mikael尋到Lisbeth住處時,Lisbeth正和另一個女人在床上裸身而眠,這個畫面的作用理當在告訴觀眾她的同志性向。後來Lisbeth答應隨Mikael到斯德哥爾摩市郊小島上的莊園小屋接辦富豪世家託付的偵探任務。幾個晝夜的相處、四處蒐集線索後,有個晚上發生了一段插曲,讓Lisbeth決定和Mikael發生性關係。後來兩位故事主人翁又同枕共眠了過幾次。

Lisbeth忽然之間變成異性戀了嗎?為什麼她自從離開自己的公寓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另一位女子的任何消息,也無從知曉Lisbeth的同志性向在何時發生了化學變化。對於這個問題,V的回答很乾脆:她是bi啊!!其實這個回答合乎邏輯,Lisbeth的轉變也符合他和Mikael愈見密切的合作關係。但我總感到哪裡不對勁,似乎有什麼地方接縫太粗糙,轉折給了太多的方便。這樣的劇情轉折好像是在說:Lisbeth本來應該是男女通吃的,只是她在故事一開始碰巧跟女生在一起,後來跟Mikael密切合作慢慢有了感情,就偶而發生了關係,表示她接受了他,這很合理嘛。


但這正是我感到不合理的地方。雖然這在劇情安排上,似乎滿足男女主角擦出火花的故事需要,但借用女主角模稜兩可的性向來偷渡這個安排,著實有點狡猾。我不是說雙性戀這個性別認同很狡猾,而是這個認同被用來當作觀眾自動補位的答案,是個狡猾而且懶惰的敘事/理解策略。雙性戀在這裡彷彿不是一個性向,而是一種兩手策略,變成為故事邏輯補漏洞的安全牌。只因為Mikael是男主角,Lisbeth跟他發生關係就變得合情合理,她就自動變成雙性戀了嗎?她之前的同床女友從此無消無息就不需要任何交代了嗎?我不這麼認為。

把「雙性戀」當作一種認同形式,有很大部份關乎後現代的情慾詮釋邏輯和性別政治策略。特別在大都會的文化情境中,這個標籤的使用,策略性考量可能多過情欲表達。同時,至少在電視電影等大眾媒體中,雙性戀這標籤的使用絕不是男女平衡,它也不會和異性戀或同性戀幾個情慾認同暢通無阻並且對等互換,它更不會在所有種族族群的媒體文化中同樣適用。從這幾點來看,Lisbeth的例子用「雙性戀」來理解,應該不能算是為本片簡陋的性別政治與故事邏輯解套。我這麼說好了,假若今天故事的兩個主人翁都是男性(或都是女性),而公寓裡的同床伴侶是異性,我們會看到電影安排兩個主角發生性關係嗎?如果發生的話,會變成怎樣的故事?要嘛情慾與性別認同會變成本片後半段的主題,要嘛這會變成一部A片。

傅柯在《性意識史》第一卷的重要論點ㄓㄧ在於指出十八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期歐洲社會對性活動近乎執迷的探究與規範,使得主體性的建構和性認同緊扣在一起。簡單來說,正因為主流的異性戀與優生觀點的支配焦慮,使得歐洲社會需要去規範管制並且譴責那些「不正常」的情欲表達形式,從而使得個人認同與主體性的基礎和生物概念下的性變得密不可分。這是傅柯biopower概念的一種表述形式;它也可以用來理解異性戀如何變成一個支配性的霸權論述和性別認同形式。

我這幾年來固定參與的性別政治研究小組,也對歐美相關主流論述有許多反思,其中一個批判是gender(一般理解為「性別」)的觀念本身內部的思考障礙。簡單來說,幾個重要的思考障礙在於,我們用gender來套用社會的性向或性別建構,卻沒有意識到這個概念本身已經和性連在一起,並且反映異性戀的主流價值。就這一點來說,即使在後現代的性別論述當中,異性戀不再是唯一的價值判準,關於性別認同的思維模式,依然是以異性戀的邏輯在運作或是導引到那個方向去。就哲學層次來說,這表示西方的後現代性別論述並沒有在根本上擺脫異性戀性論述的思維,它還是在形上學的層次上支配我們對性與性別的理解。所以當我們在思考性別或性向問題時,這些概念其實是在異性戀邏輯當中啟動的,而用這些概念來理解我們的兩性之間的社會價值或情慾活動,本身可能是有問題的。

或者,關於信任

也許我們不需要用同志愛或雙性戀的標籤來理解Lisbeth的轉變。或者我用性別性向的觀念來想這問題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讓我們回到Lisbeth和Mikael發生關係的那個晚上:在那之前Mikael問了Lisbeth幾個問題,她是不是有圖像式記憶力,還有像她這樣有驚人記憶力的女子為何會過著無法與人相處的生活。這幾個問題挑動Lisbeth的敏感神經,讓她彷彿一時間不知所措,以致倏然起身離開工作室。接著Mikael去找到Lisbeth,說如果他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請她見諒。當晚Lisbeth便在Mikael熟睡時去搖醒他,和他有了短暫、突兀、生硬但激烈的交合。


把這段插曲和Lisbeth的法律監護人對她的性侵犯兩相對照,還有片尾她和母親的關於父親家暴與男女感情的對話,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看待Lisbeth一開始和女人同床、後來又和Mikael親密:Lisbeth的轉變反映的可能不是她的真正性向,而是她與親密的人表達信任的一種方式。她向Mikael開展身體,不必然是因為她「愛」他,或是因為她的性向使然,我們從那場床戲中只看到激烈但突兀且生硬的交合,既不歡愉也沒有什麼情感互動。那甚至不是性「愛」,而應該把那段插曲看作是性「賴」,因為Lisbeth接近Mikael的動作代表的也許是,她感覺到她可以信任他,以此建立性關係是在表達那份信任。身體是人與人之間物理距離的最後防線,一旦這道防線都卸下了,表示他們之間赤裸裸的、幾無戒心的互動。因此,透過性接觸的親密身體互動,Lisbeth向Mikael(還有她之前的同床女子)傳達的,與其說是愛和欲望,不如說是信任,更能幫助我們認識這個故事。

男人與女人之間

在我重新解讀Lisbeth性活動的轉變和兩性互動的心理基礎後,回頭再看電影前半段大費周章鋪陳Lisbeth法律監護人的部份,還有後段富豪家族內的諸般虐殺變態罪行,會比較好理解這些片段之間的故事邏輯。這位惡劣的監護人不僅利用其身分對Lisbeth進行性勒索,後來要求免費的性服務不成,更轉而雞姦強暴她。而富豪家族裡的強暴罪行,更包括內部的亂倫強暴以及對外的種族仇恨與姦殺女子。前後對照之下,這些故事線在Lisbeth身上疊合的關鍵,是男人在社會優勢之上加諸女人身上的暴力,而這種暴力的背後是更深層的仇恨。那股仇恨隱藏在冷酷的面孔之下,卻極度瘋狂到令人無法以任何理智去面對它思考它。

身為女人,當無法反抗或面對這種暴力、這種仇恨、瘋狂,只好選擇躲藏、逃避。於是電影中主要的兩個身陷這個暴力中的女人,一個選擇不再信任男人,一個選擇遠走他鄉。

我在網路上搜尋本片相關資料的時候,發現本片包括原著小說的片名書名,在原產地瑞典和所有外銷國度都不一樣。中文片名書名《龍紋身的女孩》和英文西班牙文版本大致相同,但瑞典文的片名書名《Män som hatar kvinnor》原來的意思卻是「恨女人的男人」(men who hate women)。要了解這個狀況腦筋還得轉一下:為什麼這本書這部電影的主要幾個外文書名片名要整個改掉(或兩者混用),去強調那從來沒給個來龍去脈的紋青?

我的揣測是:「恨女人的男人」直接點出這個故事的梗概,讓我們比較好了解貫穿整部電影的故事軸,而電影也真的緊抓著這個主題,在說一個關於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犯罪推理故事。也因為這樣,我們就能了解為什麼龍紋身的女孩Lisbeth不喜與人互動,為什麼她和監護人的那段故事有其必要性,還有為什麼她與Mikael的性關係應該要理解為藉由身體的親近來傳達一份對於男人的信賴感。因為那不是關於她一個人的故事,那也不是關於Mikael單挑財團的偵探故事,那更不是這一對鴛鴦英雄的故事;這是關於男人與女人的故事。相較之下,「龍紋身的女孩」則是突顯故事主人翁的形象,以及那紋龍與女孩的強烈對比製造出的鮮明視覺意象。或許這是某種宣傳策略;也有可能這極度聰明卻又無法在主流社會中與人相處的電腦天才,會在接下來的另外兩部作品中,慢慢向讀者/觀眾顯露更多關於她的故事。

寫到這,我能說的只能是:「龍紋身的女孩」讓我們認識一個人,「恨女人的男人」則讓我們看到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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