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ander Graf的《溫德斯的電影旅程:賽璐珞公路》認為溫德斯電影裡的德國,或者說溫德斯的電影敘事,傾向於文化、甚至可能是歷史的真空。可能這也和他對美國電影、特別是西部片那種蒼白無歷史感的著迷有關。所有的當下,所有的此刻都不過是商品、資訊、聲音與動作的集合,無止盡的遊蕩,無關過去、沒有歷史的痕跡。
果真如此,那麼《巴黎,德州》應是溫德斯電影歷程的重要轉折,年屆不惑的他,似乎在尋求某種入世的慰藉,某種回看過去的懇切自省。於《愛麗絲漫遊城市》整整十年後推出的《巴黎德州》,講的或許便是這樣的懺情故事。公路上徒步前行、恍然失語失憶更失眠的男子,是無目的的漫遊、也像是出走、也可能是長征探尋。親人尋來,替我們解開身份與旅程之謎,原來失語男子Travis要去找自己的起源地,在德州小鎮巴黎,他堅信那是他在母體中形成愛的結晶之處。
巴黎,德州:空地。這不無黑色幽默的莫大諷刺,成為Travis這樣的無歷史/記憶、失語美國人的起源,恰正是溫德斯美國想像的原點。《溫德斯的電影旅程》提到,溫德斯欣賞美國電影之處其中一點在於「不同的生活感」,也提到他對西部片大導John Ford的推崇。John Ford鏡頭下遼闊蒼茫、燥熱的荒漠大西部,也就成為溫德斯的電影原鄉,他的異國想像。
但Travis也有自己的家庭。遠從洛杉磯前來相認並「領回」的胞弟、出走的妻子與托顧的幼子,道出他的過去。Travis是有歷史的,事實上,整部《巴黎,德州》就是Travis回探過去的旅程,隨著他前往洛杉磯並再度上路,我們逐漸得知Travis的過去與不堪,關於他年輕時愛的結晶與辜負。但Travis的追尋也是出走,他毫無懸疑或曲折地找到妻子,卻在一番沉痛但平靜的懺悔後,繼續出走。
密室電話的那場長段落對話戲碼,是《巴黎,德州》故事開展的關鍵。透過角色扮演的微情色密室電話服務,Travis發現妻目前不甚光彩的生活,也以宛如懺悔的方式向觀眾揭露自己不堪的過往。不但Travis的旅程從尋找根源轉為懺情與尋求贖罪,關於美式資本主義文化碾壓下的剝削勞動、女性商品化、廉價消費也暴露無遺。而這一切都平淡得讓人感到沈痛,遼闊廣袤的西部荒漠進入都市叢林裡紙板與俗豔傢俱妝點而成的各種情境的後現代密室,如此旅程徒然傷感而令人絕望。
這不會是Travis旅途的終點,畢竟他還要尋找自己的源頭,德州巴黎。正如同青年時期溫德斯所有的作品,《巴黎,德州》讓Travis再度上路,沒有明確的目標,給了我們夠模糊的開放性結局。但這哀愁、感傷、寂寞也落寞的公路旅程是以往溫德斯作品不曾有過的感性。哪怕這是略嫌陳腔濫調、廉價的多愁善感,卻也恰恰正呼應了溫德斯最神往最終也最幻滅的,那個由廉價商品與消費文化堆砌而成的通俗美國。而這或許就是溫德斯藉《巴黎,德州》表述的懺情書:原來,美國確實沒有秘密,它就是這麼膚淺而蒼白,無歷史而不自知,俗豔得理直氣壯。
多情應笑我,始終執迷不悟要上路找到真正根源的那個我,Travis也好溫德斯也罷,才是那個拒絕承認幻滅、徒然耗盡半生、只能繼續上路的夢者。
《巴黎,德州》最終令人感傷,卻直指溫德斯的創作核心。《溫德斯的電影旅程》引用他的一段自承:「我喜歡『旅程』更甚於『抵達』。」因此Travis的自我探尋不會終結,他注定要繼續上路,他的旅程橫跨美國西部、從自然的荒原到文化的荒原洛杉磯,將無歷史感、蒼白的美國與失語失憶也失眠的Travis彼此映照,互為表裏。而朝向根源德州巴黎的Travis和探尋精神原鄉的溫德斯也裡外呼應,《巴黎,德州》也就成為溫德斯某個意義上的自況:Travis尋回歷史與語言的旅程成了自省、尋求諒解之旅,正如溫德斯朝向精神原鄉的懺情歷程。
這或許是為什麼《溫德斯的電影旅程》視《巴黎,德州》為溫德斯從早期追求影像主導、抗拒故事的美學觀走向折衷的轉捩點。的確相較於過去藝術氣息較濃烈的黑白片時期、或有較鮮明的類型把玩與反思的彩色時期作品,《巴黎德州》比以往的溫德斯作品更像家庭倫理劇。或是套Alexander Graf的說法,敘事結構封閉,走向古典。不過,就貫穿全片的自我探尋題旨與開放性結局來說,我仍認為《巴黎,德州》並未偏離公路電影的精神。
無論如何,《巴黎,德州》很可以是溫德斯的懺情詩,而Travis便是溫德斯的化身。作為溫德斯頭一次全片場景都在美國的作品(除去溫德斯不認為是自己作品的Hammett不算),《巴黎.德州》帶他來到由失憶/無歷史、大西部、嗆俗商品文化雜燴而成的精神原鄉美國。Travis的感傷與失落就是溫德斯的感傷與失落,Travis的自省與贖罪也就是溫德斯的自省與懺情。Travis最後的離去與再度上路,恐怕也是溫德斯的再出發。那麼,溫德斯的這場電影旅程,也就正如Travis的自我追尋,永遠在不斷延伸的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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