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史匹柏的新作《西城故事》開場是個偽長推鏡,帶出宛如戰後廢墟的瓦礫破房,鏡頭接著帶到一個建案看板:林肯中心。這裡是曼哈頓,靠近中央公園的西南角,時間是1950年代中期,紐約市正要對這一區進行大規模都市更新,掃除勞工階層與移民充斥的社區。而這上下十街區的「貧民窟」,主要由波蘭裔住民與新近的波多黎各移民佔據,雙方各有少年幫派,地盤爭奪之戰也是族裔之仇。
當然,所有老影迷都知道《西城故事》的典故:它是同名經典歌舞片的舊片重拍,以莎士比亞經典故事為原型,拍出現代都會移民版本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但史蒂芬史匹柏重拍的《西城故事》,在開場的長推鏡與緊接著十五分鐘的歌舞戲,便具體而微展現本片與經典舊作的異同:有別於1961年《西城故事》忠於莎士比亞原作、始終將幫派嫌隙與愛情放在核心,新版藉開場十五分鐘突顯紐約市於二戰後加速的都市更新,即轉型為中產階級都會的時代脈絡,以及美國反覆出現的族裔歧見。曼哈頓的都市縉紳化與深植於美國社會的族裔政治,為這部《西城故事》底定具體而紮實的歷史基礎,也同時讓這部重拍版與當前的美國社會對話。
先談兩部《西城故事》的類同處。新版《西城故事》的歌舞橋段,無疑是向舊版致敬:它刻意復古,從音樂、包括樂器的使用,舞蹈的肢體語言與動作,甚至是費心做舊、篩色後的影像質感等鏡頭語言,都直接跳過半世紀的好萊塢歌舞片美學發展,去還原1960年代的影音表現。本片向經典致敬以重現舊版夢幻般華麗歌舞的方式,幾近偏執:根據IMDB的說法,攝影Janusz Kaminski盡可能完美複製舊版的光線使用與視覺風格,也找回自原始版本舞台劇與舊版電影便編寫歌詞的Stephen Sondheim來為新版的歌詞微調,更找回舊版電影裡的卡司如Rita Moreno。而Rita Moreno在接演新版《西城故事》時已高齡89。
如此極致復刻的新版《西城故事》,顯然是給老派歌舞片迷的情書。但這無疑也是好萊塢電影工業展現強大資本實力使然,才能容許史蒂芬史匹柏如此任性,打造重現整個戰後曼哈頓西城的街區場景,以超越電腦動畫的真實感創造無可比擬的影像魅力。而也只有史蒂芬史匹柏獨特的天真與浪漫,才能重現那個幫派在族裔隔閡中逞兇鬥狠、都市更新洗刷地景與階級、所有人卻還能保留或真摯或單純的純粹情感的影像世界。
但《西城故事》卻又不僅僅是復古風與愛恨情仇。更甚於1961年版《西城故事》朦朧而舞台感強烈的情境,貫穿整部新版《西城故事》的種族政治與衝突表現得如此鮮明而尖銳,就告訴我們這部片也在與當今美國社會對話。同時,此片通篇將貧民窟與都市更新放在故事推展的核心,不僅為1961年版所無,也點出曼哈頓在二十世紀中葉快速轉型為中產階級都會的過程。這些都不斷提醒觀眾:族裔政治與都市地景的再造始終是一體兩面,但不論是地盤爭奪戰或族類仇恨,始終只是後台資本家遊戲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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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種種,都是新版《西城故事》的苦口婆心,告誡美國內部始終尖銳卻也始終盲目的種族對立,伴隨愈趨嚴峻的階級衝突,徒然使社會一再付出慘痛代價。本片放大道德訴求與時代關懷,或許因此使羅密歐茱麗葉的原型愛情故事縮水,讓位給整個西城的族裔議題與街區遞嬗,但這樣的《西城故事》卻也因此更豐富飽滿,成為名符其實的西城故事。這也是我過去一年來看過的電影中,各環節最整齊、整體表現最出色的作品。
本片原該於2020年十二月上映,無奈疫情衝擊而延宕一整年,去年十二月在美國首映時,歪打正著與舊版《西城故事》時隔整整六十載,而史蒂芬史匹柏也適逢75高齡。巧也不巧,原劇作的作詞者Stephen Sondheim於首映前過世,而史蒂芬史匹柏於片尾致敬的父親Arnold Spielberg,則是在原定映期稍早,於2020年夏天辭世。可以說,史蒂芬史匹柏背負著許多人的見證與告別而推出此作;這也是據他自陳從小便心嚮往之、也許願要重拍的歌舞經典。而史蒂芬史匹柏以此歲數還能端出這等流暢飽滿、活力充沛、魅力無窮的歌舞片,成就足以與舊版《西城故事》並列、甚至凌駕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