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08, 2021

疫情下的全球票房榜

偶然間查了去年的全球電影票房排行,更領略這波疫情對好萊塢電影工業的衝擊。不論是《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Avengers: Endgame, 2019)炸出近28億美元全球票房的2019年,或過去足足半世紀以來,不但好萊塢往往霸佔年度全球票房榜單,過去十年來的頂級強檔,票房數字也動輒摜破十億美元。然而2020年的全球電影票房,莫說十億鉅片完全消失,甚至沒有任何電影能踏上五億門檻;更慘烈的是好萊塢甚至失守整片江山,風雲遽然變色的程度無疑震撼所有電影產業的觀察家或迷們。

先來看去年全球電影票房排行的前十名榜單(單位美元):

八佰..........................................4.61億
絕地戰警FOR LIFE.................4.26億
我和我的家鄉..........................4.22億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3.70億
天能.........................................3.63億
音速小子..................................3.20億
杜立德......................................2.45億
姜子牙......................................2.41億
送你一朵小紅花.......................2.16億
猛禽小隊:小丑女大解放........2.02億

以上是去年全球電影票房前十強,也恰好是全球票房破兩億美元的十部影片。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去年全球票房冠軍居然、或毫不意外不是好萊塢的超級英雄電影或任何強檔動作片,而是中國電影《八佰》。這部顯然有強烈民族情感動員色彩的戰爭題材作品,也擠進對岸的影史票房前十,儘管有「獻禮」與撤延檔期等爭議,卻絲毫無損驚人聲勢。

事實上,好萊塢只勉強搶下去年榜單的一半,近半世紀步步為營建立起的全球霸業,一夕之間拱手送給——還能有誰?正是美國這兩年的死對頭老中。雖然中國電影去年擠進全球票房十傑的「僅」四部,仍略遜好萊塢一部,但這已足以反映出中國電影市場成為當今世界第二大的事實。若將賣座榜單排到前二十名,此趨勢亦同樣明顯:《拆彈專家2》1.98億、《金剛川》1.61億、《溫暖的抱抱》1.29億、《除暴》8054萬,分佔第11、13、17、20位,其中雖有兩部港中合資作品,但主要票房市場都在中國。

進一步看,疫情爆發衝擊好萊塢與中國的電影工業角力之烈之深,中國快速恢復娛樂市場運作的時機也很重要。正當好萊塢重要作品如《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Zack Snyder's Justice League, 2021)先後轉進線上串流,中國則搶在下半年紛紛重開戲院大門。如榜上有名的《八佰》、《我和我的家鄉》、動畫作品《姜子牙》等,全都是八月下旬以後上映的作品。回頭看咱們寶島,也確實是在去年下半年疫情趨緩、防疫政策收效後,才有國片大爆發的榮景。而逐漸建立強勁內需的中國電影消費,更不再單方面仰賴好萊塢提供娛樂貨源。

此全球票房主導權的爭奪戰,隨疫情延燒至第二年。雖美國已在防疫、疫苗雙管齊下,逐漸重開戲院,但如今已將進入春假娛樂熱季,美國總體票房數字回春步驟仍慢。相較之下,中國還在衝票房:2021年全球票房至目前為止,前十名有高達八部為中國出品(另有一好萊塢作品和一部寶萊塢作品)。暫居年度全球票房冠軍的的賀歲片《你好,李煥英》,更以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過50億人民幣(6.7億美元)票房,締造中國史上最快破50億人民幣的紀錄,並轟然高居中國影史第二。

也難怪好萊塢自中國消費實力竄起以來,如此積極佈局搶灘,務必要維持競爭優勢,儘管此優勢仍不斷消減,而疫情爆發對好萊塢而言自是雪上加霜,加速此消彼長的影市攻防。自前年便號角響起的美中貿易戰,或將延燒至娛樂工業。或者說,好萊塢主導的美國娛樂工業,早是美中貿易戰的關鍵一環,此番疫情不過曝露出其中之烈。

3月 02, 2021

虛無之輕巧

墮落天使 (1995) 數位修復版

王家衛的《墮落天使》並非他最好的作品之列,或許也是這緣故,本片在2019年數位修復完成後、去年問世四分之一世紀後,今年才在寶島登上院線。二十多年後重溫《墮落天使》,我的印象並未改變太多:自1994年連續兩部《重慶森林》、《東邪西毒》與杜可風試驗開發的王式高度風格化攝影,像是「抽格」造成的加速卻有滯留效果的視覺、擺盪在古典敘事鏡位與誇張構圖之間等等;像是同樣風格獨具的音樂,特別是本片泰半由陳勳奇打造的詭譎迷離、既呢喃又似呻吟的異國樂音;又或者是同樣標準王家衛式的孤獨寂寥身影,在街頭斗室喃喃獨白。

特別是王家衛式的香港人,從《阿飛正傳》(1990)以來就鮮明清晰地呈現末世紀香港都會心靈特有的孤獨、空虛與荒蕪。王家衛眼光獨到地捕捉到1990年代香港特有的百年繁華、卻又是華人世界(幾乎)獨一無二的殖民歷史下的後現代況味與遺孤心靈。大凡早期王家衛作品裡的香港人,在虛無與孤獨之餘,都還流露一種輕巧。《重慶森林》裡青春男女那孤島般的獨語呢喃,就帶著漫不在乎、不無自戀自溺的輕巧。孤寂並非落寞,反而有種輕鬆無謂、表演感極強的自得其樂。

到了《墮落天使》,王家衛仍試著保留那無所謂的輕巧,卻要向後現代香港的虛無、孤獨更逼進一步。電影的所有場景都在黑夜或擁擠昏暗的室內進行,讓暗黑成了《墮落天使》的主要視覺、也是敘事心理的符號與隱喻。那是黑夜也是黑洞,所有行動與意義都不斷墜落的黑洞;九七前夕的香江,成了最繁華熱鬧、也是最虛無的末世荒原。

而這樣的末世虛無、無意義的後現代荒原,在《墮落天使》裡又以不斷出現的鏡像與影像揭示自身的後設體質。在殺手與搭檔先後逗留的酒吧裡,或是啞子與父親棲身的臥室,總是有面鏡子投射他們的身影。有時我們甚至無法清楚辨認,我們所見的影像是人物自身、或是他們的鏡像。而啞子以攝影機錄下父親身影,也透過攝影之眼觀看週遭世界,與鏡像之虛幻涵意相近。鏡子與攝影機,在王家衛的詩意展演下,都成為揭露虛無的符號與裝置。這些折射或徒勞地捕捉「現實」的鏡像與影像,與其說啟動了真假實虛的後現代哲辨,毋寧更在於揭露出虛假凌駕於甚至吞噬真實的荒蕪意境。

是以無意義,或輕巧而無盡的虛無,成了《墮落天使》的通關密語:殺手生活簡單,因做什麼、乃至生死,都由別人決定;殺手的搭檔、或女友,各自例行公事般的清潔與行走,彷彿無目的的漫行。至於啞子生活無憂,快樂就好、總是自得其樂做著無報酬、不為什麼的「工作」,與人交陪至於被打也無所謂。這些展演的孤獨,如殺手或其搭檔,或為了消解孤獨,如啞子、殺手女友、或後來的殺手搭檔,都在品嚐或製造各自的無意義,即虛無,因疏離而輕巧,因不知所終而無需抵達。

因此,夜裡遍尋「金毛玲」的情傷女子,最終只能在充氣娃娃身上洩憤,並在茶室讓另一位男「金毛玲」遭幫派仇殺,以荒唐可笑的鬧劇落幕。也因此,啞子在清朗的夜裡騎車過隧道,無論背後坐的是情傷女子或殺手搭擋,都是沒有目標的漫遊。本片宣傳的經典台詞,也是電影最後一句台詞,是殺手搭擋在啞子機車上的獨白:「我知道這段路並不長,我很快就要下車。不過在這一分鐘,我覺得好溫暖。」

片刻溫暖或片刻享樂,終究成了放眼荒蕪、無意義的世紀末唯一的真實。這當然也是王家衛逼視回歸大限將至的香港城市寓言。世紀末的浪漫不過如此,孤絕、虛無,且輕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