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聊《日落黃沙》(The Wild Bunch, 1969)和修正主義式西部片時,提到1969年幾部名留影史的經典西部片,其中一部是也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虎豹小霸王》。因為喜愛《日落黃沙》、也愛Sergio Leone,也因為《虎豹小霸王》威名震天,便決定朝聖順便做做功課。
與《日落黃沙》和《狂殺十萬里》相比,由年輕俊秀的保羅紐曼、勞勃瑞福主演的《虎豹小霸王》商業色彩最濃,最像典型的好萊塢西部片。但《虎豹小霸王》和其他兩部同樣名列修正主義西部片,在於它顛覆許多古典西部片的類型公式與元素:即使結局仍然維持冷戰時局慣有的所謂邪不勝正、歹路莫行等道德訓示,電影卻從頭到尾都在逆反古典西部片中的白人英雄、醜化有色人種等國族神話的公式。
《虎豹小霸王》開場第一個畫面強烈的攝影風格讓人眼睛一亮,無疑展現好萊塢雄厚資本挹注下游刃有餘的美學經營。低光源、高反光差下,黑暗中保羅紐曼的臉部特寫因金屬綠的色澤而顯得剛硬冷峻;他正在審視一間即將率眾行搶的銀行。《虎豹小霸王》和《日落黃沙》的開場一樣,都是搶劫銀行的戲碼,也都以有血有肉的盜匪為故事核心,卻以各自獨特的方式來譜寫西部時代的末路。《日落黃沙》以盜匪的行動失風開啟落魄牛仔的最後一程,而《虎豹小霸王》則從一搭一唱、活寶般的Butch與Sundance這對牛仔,來看西部神話本身的荒唐。
是的,荒唐。再次以《日落黃沙》作平行對照的例子,兩部片都以公路電影的模式,推演牛仔盜匪走入絕境的過程。但作為一部喜劇色彩強烈的西部片,以喜劇笑鬧來詮釋官府捉拿的江洋大盜,使雙重顛覆的《虎豹小霸王》處處充滿令人發噱甚至荒謬的嘻鬧。生性浪漫不羈的Butch與謹慎行事的Sundance搭配成雙,時而交心時而鬥嘴,已是觀影樂事;他們在躲避追捕、一路向南的過程中,還不斷抖出像是Sundance不會游泳、Butch天真幻想的樂土玻利維亞原來比西部更蠻荒之類的笑料。這組盜匪牛仔雙人組簡直玩世不恭得討人喜愛,而他們浪跡天涯的亡命之旅則宛如畢業旅行那樣歡樂。
如此反叛類型傳統的《虎豹小霸王》,在如此不正經的同時,骨子裡無疑仍是修正主義西部片的典範。標誌西部時代結束的重要象徵,在《狂沙十萬里》是將工業長驅直入帶進西部大荒的鐵軌與火車,在《日落黃沙》是彈指間殺人無數的機槍;在《虎豹小霸王》,標誌躍馬原野時代告終的象徵,則是腳踏車。在那個汽車才剛發明、可能許多人沒見過也甚至沒聽過的年代,騎不累、無需餵食也幾乎不受地形限制的腳踏車,輕易成為取代馬匹的交通選項。在片中,腳踏車是Butch搞來取樂、載著女孩嬉鬧的玩具;但在他將腳踏車棄置在一旁的剎那,他未能遇見其實是這個未來的交通工具將狠狠遺棄他這樣不合時宜的老派牛仔。
早在亡命天涯之前,Butch已向Sundance提議遠走玻利維亞。兩人與Sundance的女友一行到了玻利維亞,爽退享受人生的美夢幻滅,只好重拾搶劫強盜的老行當。玻利維亞、或廣義上的中南美洲,成為這對西部牛仔的西部,蠻荒原野的最後一塊蠻荒原野(片中還提到澳洲這選項)。在即將進入二十世紀、美國藉大西進而建國工程與國族神話終告一段落時,西部牛仔那縱馬原野、持槍快意恩仇的年代隨之落幕。那麼,還能有那邊疆極限的「西部」嗎?Butch和Sundance向南尋找那終極的邊疆,他們浪漫恣意的亡命人生。
但那也是癡人說夢。這對虎豹小霸王終於身負槍傷、子彈用盡,帶著一貫的玩世不恭,迎向玻利維亞警隊的槍林彈雨。畫面凝結在他們衝出來迎敵的瞬間,永久留下灑脫帥氣、浪漫、卻也不真實的最後身影。就像本片傳世的主題曲、Burt Bacharach創作並主唱的金獎之作Raindrops Keep Fallin' on My Head,浪漫、恬美,不太真實。
6月 08, 2020
6月 02, 2020
看片小記 你的鳥兒會唱歌 (きみの鳥はうたえる, 2018)
如此乏人問津的作品,卻是我近幾個月來看過數一數二溫暖有人味的誠意之作。電影的人物關係與故事都極其簡單平淡:北海道函館某個角落,百無聊賴活著的男子「我」,偶然間搭上同在書店打工的佐知子。兩人很快便發生關係,從此似有若無交往著,成天近乎同居地膩在一起,並一起和「我」的室友靜雄成為喝酒談天虛度人生的三人組。
除了靜雄有個罹患失智的母親和從未出現的哥哥、以及佐知子另有家人之外,三位男女都彷彿被拋在世間般孤獨活著。除了男女情事和抽菸喝酒,沒什麼大事發生,彷彿整個函館的時間停在日出日落、打屁和菸酒之間。孤獨、與世界僅保持最低限度聯繫地活著,是這三名年輕人的共同處境。他們所流露的平靜但難掩虛無的疏離感,使他們的生活在日升日落、上班下班與遊蕩酒醒間,有種時間停滯的錯覺。
但與其說時間停滯,毋寧更是他們的生命在最該盛放的二十來歲停滯了。這遠非青春正盛而該盡情享受、不知老之將至的那種永恆美麗,卻更像是生活沒有目的、生命缺乏意義的強烈虛無而索性放棄努力的那種無謂。因無謂而無所事事,因隨波逐流而漠不關心,因虛無而停滯。當然,直到三人的感情暗流終於浮現,佐知子、靜雄乃至「我」人性深處的慾望擾動這看似沒有明天、無甚所謂的平靜三人生活。
只要稍作細想,該能看出《你的鳥兒會唱歌》的細膩微妙處,在於看似隨波逐流度日、對世界漫不在乎的三人,其實都不如外表那樣的淡漠、無動於衷。佐知子一開始就不隱藏自己對穩定有歸屬感的情感追求,所以她最早對「我」明白表示不想要複雜的關係,也埋下這段伴侶關係終究生變的伏筆。狀似溫柔安靜、人如其名的靜雄,實則承受最多的現實重壓,沈默平和的外表不斷在母親病況與毫無聯繫的兄弟等家庭課題下,幾近無助地生活著;他聽著耳機裡不知為何的音樂、他不斷為「我」整理紊亂的公寓,說明他的逃逸出口。這是他的家,而「我」是他實質意義上的家人,連帶後來佐知子也成了家人。
乍看之下始終事不關己己不關心、人生毫無目的也無需意義、最隨波逐流到近乎軟爛而麻木的「我」,其實和佐知子、靜雄一樣孤獨無依,渴求感情依靠的人生浮木。他在初次與佐知子搭訕的夜晚,給自己數到120的時間,等待佐知子回來找他;他在書店同事碎嘴說佐知子壞話時,出手痛揍他;他口口聲聲說佐知子要和誰睡是她的自由,最後卻終於道出自己真正喜歡佐知子的心聲。看似最放得開的「我」,也有他不願輕易放手的情感。
於是,這三個青年人都以淡漠掩飾孤獨無助,都在隨波逐流之際,殷殷等待一片讓他們能抓住的浮木。而他們都是彼此的浮木,讓對方成為自己繼續在這虛無乏味的世界好好活著的感情依靠。抓住浮木了,才知道自己其實在乎,還活著,等待著愛也願意愛著。
但誰不是隨波逐流地孤獨著,企盼、等待著繼續活著的情感依靠,那能讓他們緊緊抓著的浮木?電影接近尾聲的一場戲,三人夜歡到盡頭的微亮清晨,他們踏著電車軌道回家的同時,畫面切換到書店打工的其他兩組人,也都還在街頭,員工拼命巴結店長,而另一邊則是女員工拖著新的男同事再續一攤。居酒屋、酒吧、街頭,遊蕩著無數孤寂無助的靈魂;渴求浮木的,豈止是「我」、佐知子、靜雄三人?
淡漠與隨和,是當代青年人最謙和有禮的完美保護色。《你的鳥兒會唱歌》靜靜剝開那層薄如蟬翼卻也往往柔韌難以穿透的保護色,讓我們看到現代日本廢青的虛無與脆弱、百無聊賴的人生與豐沛的情感伏流。這是成功刻畫青年人集體景況的誠意之作,只以三個人物幾天內的生活,不灑狗血卻見微知著地看盡整個世代的徬徨。看完之後我不免自問,國片最近一部中肯真誠剖析台灣青年世代生命經驗與內在情感的作品,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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