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導演的1979年作品《早安台北》,是1980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得主,也被廣為認定是「健康寫實」風潮的最後一部作品。對我來說,它也是銜接到台灣新電影風潮興起的一個轉捩點。
《早安台北》是輕鬆明快的喜劇,一直以來,我在課堂上播放這部片的片段,多抱著半自娛的心情享受它帶來的趣味。但日前在課堂上再次播放,不知為何福至心靈,看到從前不曾留意的微妙處,一時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早安台北》的開場,是搭配著鍾鎮濤〈早安台北〉歌聲的一串台北街頭隨天明而起的影像片段:公園晨操,校童上學;碼頭渡輪熙攘,道路車水馬龍。一片簇擁著上班上學的欣欣向榮。緊接著切換到一處民宅庭院的中遠景,同樣是老人晨操,這時多了鍾鎮濤拎著課本吉他、匆忙上學的身影。爸爸叫住大學生兒子,為鍾鎮濤的油腔滑調輕言訓斥了一番;鍾鎮濤並不頂撞也未惱怒,卻嬉皮笑臉地回一聲:是的,爸爸。而這印證了「油腔滑調」的答話,換來老人又好氣又好笑的一句「這孩子」。
這俏皮溫暖、清爽簡短的父子對話,為《早安台北》的「健康寫實」指導原則定調。但隨後鍾鎮濤卻來到朋友的合租公寓,透露他隱瞞父親、休學追逐歌手夢的消息。這公寓裡有兩位吵吵鬧鬧但各自努力逐夢的室友,而鍾鎮濤的朋友則是更加倍努力、身兼數份工、少賺點錢「會死」的拼命三郎,還託自投羅網的鍾鎮濤代他送貨。
至於偷閒補眠完畢、代友跑單的鍾鎮濤,送貨結束後趕到錄音室,錄了一段電台廣告;錄音結束,恰巧表哥帶著唱片公司老闆前來,老闆聽了鍾鎮濤現場演唱作為決定發片與否的試聽。樂音歌聲響起,「你們都是我的伙伴/雖然我還不知你的姓名/你們的笑像一陣和風/冰天雪地也不覺得寒凍」。樂句未歇,鏡頭已切換到民歌西餐廳,鍾鎮濤移形換影到駐唱舞台上表演,台下杯觥交錯人聲沸騰,則是有別於白天的另一種熱絡。
以上交代的情節,在《早安台北》總共只經過了10-12分鐘,然內容之豐富完整,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已具體而微勾勒出整個故事的梗概,並清楚揭示「健康寫實」風格清新進取等元素。但更加重要的是,這節奏明快、剪接俐落的12分鐘,一口氣呈現了台灣在1970年代邁向「經濟奇蹟」成長高峰之際,走向資本主義社會運作的縮影。電影開場不露痕跡展現的車流人潮,是因工商業興起而兢兢業業的勞動生產力;青年人共住的公寓裡,形象更具體鮮明的打工仔,忙進忙出地送貨、算計簽票利息、還盤算保險業務。這些都是隨經濟起飛而有的個人化交通工具(機車)、融資形式與新興產業(保險)。而當畫面隨鍾鎮濤的身影穿梭於錄音室和民歌西餐廳之間,我們更一口氣看到興盛的廣播業、廣播商品(包括電台廣告與代言的電話機)、流行音樂商品(商業化民歌)與流行音樂產業(唱片公司)、到時下正夯的現場演唱與文化消費。
這些或有臍帶關係的各式流行、通俗文化,在短短三五分鐘之內串接起來、一氣呵成,充分展現編劇侯孝賢與導演李行呼應當代台灣的火候,也盡顯台灣作為接軌全球資本主義流行文化,已相當完備成熟。《早安台北》所揭示的資本主義台灣下流行文化各環節間順暢運作與流利互接,乾淨俐落交代全片綱領,精準無誤的接合,使人想起卓别林的《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1936)。片中屢屢出現的自動化機器、緊密扣合而不斷運轉的齒輪,大約就是《早安台北》開場十分鐘馬不停蹄的生活意象;那明快與順暢不停歇的機械式運轉,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理想節奏感。
洪國鈞在《國族音影》自承此書的寫作動機,是他發現西方學界對於台灣電影的認知始於1980年代的台灣新電影。這當然是因為侯孝賢與楊德昌將台灣電影一舉帶上國際舞台;但這也意味著西方電影學者的眼中,1980年代以前的台灣電影不值得一提。這種被強迫抹除歷史的論述空白,讓洪國鈞寫出以探索國族意識、定位國族想像為基礎的這部現代臺灣電影史論著。
「健康寫實」風潮對於現代台灣電影的貢獻當然無庸置疑,就算西方學界無視,我們也可以從李行、白景瑞乃至於瓊瑤等人的作品,輕易看出他們在現代臺灣電影史的一席之地。而從洪國鈞的用心,大約也可以讀出李行創作《早安台北》,除了清新正面、積極向上等俗套外,還有的另一層文化厚度。以今天的角度來看,為「健康寫實」劃下句點的《早安台北》或許不足以呈現當時的台灣本土文化風貌,卻以精彩俐落的開場戲,巧妙見證了1970年代台灣走向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劇烈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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