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口健二的數位修復作品《赤線地帶》,是我在今年北影最期待的電影之一。原因之一當然是溝口健二,掛上這大名就是品質保證,就當是做功課也好;之二,經典舊作數位修復,是影迷之福,能支持都支持;之三,職業病,性別議題、而且還是亞洲電影難得的性工作題材,怎能不衝?
溝口健二創作的核心關懷,長年以來幾乎都是女性,這已是電影常識。《赤線地帶》是溝口的遺作,電影在1956年推出,電影參加威尼斯影展競賽,最終未能奪金獅,溝口也在同年辭世。本片故事有個非常具體的歷史與社會脈絡:日本《賣春防止法》對娼妓業的衝擊。電影拍攝並完成的1956年,正是日本國會正沸沸揚揚激辯著《賣春防止法》立法過程的時分;(第一波)女性主義聲勢正起,性產業存廢正處於女性性剝削論戰的風暴;美軍託管時期的慰安醜聞所引爆的國家形象受損也記憶猶新。這些都使得廢止行之有年的公娼(慰安)制度顯得適時而必要。
話雖如此,「赤線地帶」—即紅燈區—裡卻是另一番風景。溝口健二在此帶領我們進入的便是戰後重建的日本經濟起飛前,東京吉原地區,也就是江戶時期的「遊廓」、而二戰後繼續保持營業型態的紅燈戶,在走入脈絡至最後終結三百年風華的景象。敏於女性生命情態的溝口健二,在局勢萬般不利中走向沒落的吉原賣春店,呈現出店家與妓女相依為命、妓女賣身各有苦衷的人世。在這間美名為「夢鄉」的賣春店裡,一切都似乎已是人間百態的日常風景:店主六四拆帳,講生意也講人情,不斷哄著店裡的妓女,政府與他們做對,立法只會害了大家、斷了所有人的生路云云。層層剝皮的皮條客、老鴇店家,此刻搖身一變成為妓女同路人,捍衛他們的工作與生存的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妓女間有世代之爭,年長者色衰卻世故,年輕者精於算計有之、新潮卻魯莽亦有之;有人出身優渥卻逃家,有人辛苦養大獨子卻遭嫌棄、最後崩潰發瘋,有人連哄帶騙是為了父親的贖金,有人帶著從良夢離開、最終卻還是回來。
歷史當然還是往前走,大刀闊斧的《賣春防止法》於1956年五月通過、隔年四月開始實施。看似廢止公娼制度而風氣一新的日本,卻極其諷刺地從未真正終止性產業,只是以私娼形式繼續運作。然而,溝口健二的《赤線地帶》以慈悲飽滿的人文關懷,捕捉到《賣春防止法》衝擊下的吉原賣春院風景與「性產業」大纛下飽含血肉的人物樣貌。的確,由今觀之,這些人物形象皆因處處苦衷而不免稍嫌刻板,這在半世紀以前的世界觀本也是常態;但溝口之所以為溝口,在於他面對這些賣身女子,既不剝削、不批判、也不展現奇觀。他賦予這些人物儘可能豐富而立體的形象,讓觀眾能感同身受她們的生存掙扎與強韌的生命力。這在1950年代的文化情境中應該是很不容易的事吧?溝口健二呈現出時代巨輪轉動下的人生百態,各人呈現出貪婪、卑微、猥瑣、算計,無非是為了求生存,如此而已。在這之中,因世間擺盪而最身不由己、最無奈的,當然永遠是最弱小、最年幼、最低微者;《赤線地帶》以年方十四、十五的少女在老闆娘勸誘之下脂粉盛裝,卻戰兢怯懦地開始出門攬客,作為電影結束的最後畫面,讓人油然而生一股既感嘆、隱隱震撼、又期盼她堅強而勇敢活下去的複雜心緒。
溝口健二在電影史上的地位,一直略遜於同胞黑澤明與小津安二郎。這多半是從電影美學的角度來立論,這也難免。但我認為,論創作高度、論人文關懷、論敏察並呼應社會現實,他很可以和黑澤、小津並駕其驅。以不無批判的人道悲憫直視社會中下層無奈的《赤線地帶》,是絕佳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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