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27, 2018

看片小記 一屍到底 (カメラを止めるな!, 2018)

《一屍到底》可以看作是三部影片,或三段式作品,但彼此牽連、環環相扣,乃至於最後成就一個完整的因果鏈。我們可以這麼看:《一屍到底》的第一段是一部約三十分鐘一鏡到底的B級恐怖片(也可以說是偽紀錄片)One Cut of the Dead;故事關於一組在廢墟拍攝殭屍片的迷你團隊,意外發現廢墟裡有真殭屍,最後死成一片,只剩飾演女主角的演員存活下來。這部半小時篇幅貨真價實的一鏡到底影片,處處「瑕疵」,除了運鏡與表演極其拙劣之外,還會有導演對著鏡頭說話、死去的角色又活過來、攝影機運動中突然出現一隻手擦拭鏡頭等等令人啼笑皆非又瞬間出戲的畫面。但若要說它是充滿惡搞趣味、瑕疵處處的典型低成本B級恐怖片,卻又讓人無法忽視那一鏡到底的高難度表現,以及最後鏡頭逐漸上升、帶出「血詛咒」的充滿迫力的最後畫面。好吧,One Cut of the Dead無疑是粗陋但充滿力量、野心十足的陽春作品。

而當我們以為這部One Cut of the Dead大約就是這樣,《一屍到底》進入第二段,將時間推回到One Cut of the Dead發生的一個月前。One Cut of the Dead片中的導演、男女主角與製片回到現實生活中,各有其位:導演是個混口飯吃的小咖導演,那製片原是他老婆,兩人還有個電影魂熊熊燃燒的滾燙熱血少女;男主角是個偶像明星,而女主角則(應該是B咖)偶像女優。由於某電視台將開闢專放恐怖片的新頻道,開播特別企劃是一部現場直播、三十分鐘且一鏡到底的殭屍恐怖片,找來導演、男女演員以及其他設置團隊。我們姑且稱這大約也是三十分鐘長度的片段為One Cut of the Dead前置作業戲。這段前置作業戲碼給了One Cut of the Dead作品催生的脈絡,在時間的意義上不失為其後設電影,也在某層次上鋪陳出一段關於拍攝影片作品的影片作品,確是後設況味。同時,這片段也讓盡顯影視工業在前置期的各種磨合,喬來喬去的擦痕與體制邊緣求生的無奈,一樣也是後設況味十足。但即使如此,這前置作業戲畢竟有些乏味,看這些兩光演員與拍攝團隊如何排練與磨合或許有些趣味,但坦白說我一度懷疑《一屍到底》是否就此一路到底,成為頭重腳輕的鳥片。

但真正的高潮從此才要開始。《一屍到底》進入最後三十分鐘的第三段,是整個團隊開拔到廢墟準備正式開拍。現場實況轉播加上一鏡到底的限制,直接壓縮了拍攝過程的犯錯空間。「攝影機不能停!」這是《一屍到底》的日文原片名,不但是本片攝製團隊、片中人物的直白表態,也是召喚幕前台下觀眾與熱血電影工作者的熱情與認同。於是,一旦開機後,所有荒唐離譜的失誤與突發狀況都必須隨機應變,劇情也必須創造臨場修改的調度空間,只要別太脫軌,只要最後兜得回來,先掰在說。在這第三段中,所有令觀眾捧腹爆笑的橋段,實則都是現場拍攝團隊最不願遇到的危機處理;卻也是這些極為唐突誇張的狀況展現團隊功力,在看似毫不專業、荒腔走板的危機處理當中,看到高度靈活的技術操作與態度。這《一屍到底》第三段,同時是One Cut of the Dead的拍攝經過、也是它的幕後花絮,更是《一屍到底》的總結(連著跑卡司表時的片花也包括在內,那又是另一層的拍攝經過)。

《一屍到底》極其盡興地玩弄這些片中片的層疊套式,以略帶詩意又十足的精準與謹慎,循序漸進,終而激射出有如無盡映照的多重鏡像,讓我們癲笑的同時也淹沒在那些攝影機後的攝影機後的攝影機、以及故事外的故事外的故事等眼花撩亂的指涉。當電影最後收合在One Cut of the Dead眾演員終於大功告成的燦笑時,我們也放棄去追究細想,那究竟是《一屍到底》拍攝團隊的大功告成,還是One Cut of the Dead的大功告成。坊間有個說法,認為《一屍到底》是由熱血熱情逼出熱淚的爛片,爛卻有梗而成為爽片鬧片,讓觀眾又哭又笑,造就一影市奇蹟。但我自始就不認為《一屍到底》是爛片,所謂「爛片」只是個偽裝、諧仿,並且以拙劣、粗糙到好笑可笑,來讓觀眾買單。這樣縝密(也很大膽)的算計,無疑包裹著高明的市場操作策略;換言之,《一屍到底》從編劇、攝製到行銷,相信都經過細緻精密的考量。這是一記險招,但不是衝動為之的草率愚勇。而如此暢快淋漓、俐落精彩的作品,居然是導演上田慎一郎的首部劇情長片。這位年過三十的高齡新手,或許能為近年來體質趨弱的日本電影注入生猛的新活力。

《一屍到底》以不到百萬台幣(300萬日幣)的超低製作預算以及首映時只在東京兩家戲院推出的「寒酸」,爆出如潮好評、全日本近兩百廳聯映、以及二十億日幣以上的票房(並且仍在上映中)。如今《一屍到底》在台上映首週已創下開埠四天票房為首日20倍的紀錄,如無意外將在首週破千萬票房,未來能衝到多高,引人期待。


*目前爬文獨到的相關影評中,刊在《放映週報》的甜寒影評《一屍到底》:我的喪屍恐怖片果然有問題寫得極佳,非常推薦一讀。

9月 08, 2018

房總半島:懷舊鐵道半日遊

(借用PERIE百貨的圖案)
從地圖上看,依傍東京灣而居的大東京區,左右各有兩座半島,如螃蟹的兩隻蟹螯遙遙相望,護衛著日本國都。西南側的那隻右螯是因川端康成而享盛名的伊豆半島,東北方的左螯大得多、距離東京都心也近得多,名聲卻遠遠不及。房總半島佔據了千葉縣的南半部,多是林木密佈的丘陵地與各種蔬果穀糧的農業區,雖有JR內房與外房兩條線沿海岸繞行半島,產業型態和地景仍與北千葉人口密集、都市機能全面的市郊、衛星城鎮相當不同。

這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房總半島,中部有袖珍的舊鐵道線橫向貫穿,查了一下地圖,確定路線後,決定要來一趟橫貫房總半島鐵道之旅。我選擇的是從東向西行,先搭乘由千葉站發車的JR外房線到大原站;基本上,出了千葉市區便愈來愈是田埂果園比樓房多的鄉鎮風景。鐵道半日遊便從這裡開始。橫貫房總半島的鐵路由兩條線銜接而成,東段是路程較短的いすみ鐵道線。大原站是いすみ鐵道線的起點站,沿途西行十二站,終點站為上總中野。這裡要注意的是,由於這段路程途經幾乎都是小站,沒啥景點也沒什麼可以打卡啖美食的名店,也就是說這段鐵道線班次很少,大約每小時一班,中途下站走逛,一待就要等一小時左右才能在上車,若沒有充分的閒情逸致,留意各站的發車時刻比較好。

還有,搭乘這種小火車自然都是現金購票,日本人、觀光客都愛用的Suica西瓜卡這裏並不適用,所以隨身準備足夠的絕對有必要。搭乘いすみ小火車有三種購票方案,一是買到目的地的單程票,二是いすみ鐵道線一日遊票券,適合專攻本線的鐵道迷或深度遊客;基於時間考量,我買的是走馬看花的「房總橫斷乘車券」,一張票一口氣橫貫房總半島。這張票有點像一日遊券的概念,可以在購票當天使用、也可以在途中任一站上下車,唯一的限制是不能逆向搭乘。

我在大原站的售票機前研究該怎麼買票時,いすみ線的售票大姐很熱心過來,用非常基本但很好理解的英文給意見,建議我途中在大多喜站下車逛逛、等下班車再繼續前行,比直接坐到終點站上總中野好得多。在地人都講話了,當然多聽為妙。

(いすみ線大原站發車前,非常有三十年前就是風情的車廂,喚起我的兒時回憶)

いすみ線很像一些日本片或日劇裡會有的那種非常懷舊的小電車,一節相當陽春、很老舊但清潔的車廂,搭乘的旅客不是通勤往返的在地人就是特地搭乘的遊客,絕對沒有搭錯車或閒閒沒事來繞一趟的人。在大原站發放的鐵道線旅遊地圖還提供解說,讓我知道我搭乘的是哪一型號的電車,顯然這是鐵道迷很重視、いすみ線也相當自豪的資訊。同班車果真就有幾位鐵道迷,對電車又是驚嘆又是拍照連連。

(大多喜站與可愛電車)
大多喜雖然是個小地方,但停留一小時嚴格來說還是很趕。我在鎮裡很快走一圈,順便在販賣土產的文化館吹吹冷氣,就已經沒有時間走去後站山上的大多喜城。我試著往古城方向走,還經過刻著「房総の小江戶」的大手門,但只過了半途就不得不放棄。查了一下,大多喜在いすみ線之所以成為一個景點,在於這座城上追五百年的歷史,從武田家一直到德川幕府,雖從不在幕府政治的核心,卻還算小有份量。從當地綿延四方的農田來看,大多喜城或許就像歐洲中世紀的小莊園,在那樣的時代過著難以富足但自給自足、幸運的話還能不與人爭的偏安生活吧。

繼續前行到いすみ線的終點站上總中野,趁著等著轉車的空檔一看,果真是十足的小鎮車站,連個商店可能都要走一段路才有。這裡最大的看頭就是極具風味的木造候車亭,半開放式的建體顯然不會有任何空調,也沒有站長或工作人員,只有早以褪色的傳單聊勝於無地陳放在候車室內,室外的自動販賣機與電話亭想來在夜裡頗有指路明燈的作用。我們這些遊客也在下班車來之前,非常盡責地對著候車亭不停拍照。

(上總中野站)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另一段電車從西邊駛來。上總中野除了是いすみ線、也是小湊鐵道線的終點站。小湊鐵道線比いすみ線長得多,西起五井、東抵上總中野,共十八站。或許因為路線較長,更可能是因為五井已接近千葉市區,所以小湊鐵道線的電車共接了三節車廂,不過車廂內老舊清潔又陽春的裝潢倒是和いすみ線的電車一般。我在小湊鐵道未做停留,即使知名景點養老溪谷也只是點到為止地遠望,一路欣賞單軌鐵道兩旁山景與時時緊貼車窗的樹叢。有趣的插曲是在月崎或是里見站附近,瞥見一連三組外拍隊伍,都是機車廣告;我們這班列車偶然成了背景,我們眾乘客的臉這麼一閃而過,或許還出現在哪支電視廣告裡。

小湊鐵道的這段路程由於方向關係,從鄉野田園緩緩駛回都市,短短一兩個鐘頭之內在低谷河流與湍流著人潮的城市間閃去閃回,一時之間有種恍然,彷彿穿越了兩段時空。慕然想起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那台灣如今已非常難再見到的鐵道風景。這時才意識到日本鄉間有種不可思議的寧靜,彷彿人的活動被抽空,只剩下嘎嘎鳥叫、潺潺水聲、風吹過樹葉以及電車輾過鐵軌的聲音。那種沈靜即使在台灣的偏遠鄉鎮都算少見。回到無比熟悉的塵囂,既有種親切,卻也不免感到些許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