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開獎完畢的奧斯卡,外語片獎項由智利代表《不思議女人》(Una mujer fantástica, 2017)奪下該國首部奧斯卡得獎作。綜觀今年奧斯卡外語片入圍的五部作品,大概除了本人私心首選的匈牙利代表、去年柏林金熊《夢鹿情謎》外,其餘四部都不約而同指向一個共同主題:暴力。《不思議女人》無疑直指智利社會中對於跨性別—可能也包括同志—族群的歧視與暴力;瑞典代表、去年坎城金棕櫚《抓狂美術館》則廣泛探討階級、族裔、乃至於藝術(生態)的暴力。俄羅斯代表、去年坎城評審團大獎《當愛不見了》探討裂解的家庭內部不斷蔓生的暴力,不僅惡言相向是暴力,冷言冷語、輕忽以對也都成為一種暴力,對家庭內部最沒有自衛能力的幼兒不斷造成無法彌合的心理創傷。而頭一次代表黎巴嫩入圍的《你只欠我一個道歉》,則著眼於中東地區半世紀來未曾休止的國族、族裔撕扯,切換在四十年前黎巴嫩內戰的創傷記憶與當前巴勒斯坦難民的四處流離,談的依然是暴力。
未能入圍奧斯卡外語片獎、在決選九強止步的以色列作品《今天跳舞不打仗》,講的也是暴力,並有其獨到取徑。電影開頭的一大落講述四口之家的父母接到來訪的軍官告知服役中的獨子死於前線的消息,約半小時的片段冷冽迫人,第一時間得知消息的妻子立刻昏厥,而丈夫陷入震驚乃至於無法有所反應。但這裡有趣的地方在於軍方的處理:來訪的三位軍士官,我們不清楚其中是否有醫官或受過相關訓練;他們對倒地抽搐的妻子立刻施打藥劑(或許是鎮定劑),並對驚呆愕然的丈夫溫言遞上開水說,你需要喝水,來,把水喝下去,說著並拿起丈夫的手機,為他設定鬧鐘,提醒他每小時記得喝水。乍看之下,這都是軍士官體貼溫暖的善意舉動;然而,若留意這段戲碼的攝影與表演,會注意到其玄機在於攝影機停留在坐著的丈夫的頭臉高度,我們也就只能夠看到軍官的手在持著水杯與拿起手機間擺動,並且看著那隻手將水杯直逼到丈夫的嘴邊,幾乎半脅迫式地讓丈夫喝水。至於軍官自行為丈夫手機設定鬧鐘的舉動,在匪夷所思的同時,也展現這世界上極少數全民皆兵制的國家,國家機器運作的強制力可以滲透到這等地步的令人納罕的暴力。
但國家出包了。這個段落的尾聲,四口之家的女兒突然衝進來要喚醒母親、叫來商談葬禮的父親與叔叔,說軍方聯繫有誤,死的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服役男子。震怒的父親對著前來通知並道歉的軍官大吼咆哮,要求立刻見到兒子。當父親的要求未能得到正面回應,他因而將軍官攆出門時,電影進入第二大落。場景來到國的邊境,四處荒山裸丘,孤零零的道路上有個邊哨,百無聊賴的年輕士兵天荒地老似地戍守這其實只有平民與駱駝會經過的關卡。連同這本來被宣告死亡但其實沒死的獨子在內的士兵,全都困在逐漸傾斜陷入泥沼的貨櫃營房。然後有人跳起狐步舞,有人聽著流行歌曲廣播。極度的荒蕪寂寥、果陀那樣的無盡等待、黑色幽默況味的荒謬感,是這一小時大段落的主旋律。雖然和前段的冷冽有強烈對比,但壓抑一般,對於國家體制暴力的控訴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單單是士兵們在傾斜的貨櫃中討論這陷落中的困居之地,對白中呼之欲出的國家隱喻,箇中三昧相信所有人都讀得出來,有過入伍經驗的人想必更能感同身受。
藉由暴力來反制或再生產暴力,其結果往往是更多因暴力而肇生的悲劇。補給線上守著邊防、茫茫無戰事的士兵們,結局是因為一枚掉落的空易開罐,遭一位士兵誤認為手榴彈,導致一車四位年輕人橫遭掃射身亡。然而更大的悲劇是,士兵與上層交相賊的結果,整車無辜而死的年輕人連車被推進土坑,連死亡都被噤聲。而這又是另一種型態的國家暴力。
到最後,這位獨子畢竟沒能回到家與父母相見,軍官一開始錯報的死訊居然成為預知死亡紀事。但,究竟是軍官的訛報死訊成為惡兆,或是父親堅持要兒子提前退伍、立即從前線返家,才導致兒子意外死亡?這是一連串偶然所造成的悲劇,還是猶太教神秘主義的召喚?或許兩者皆是。《今天跳舞不打仗》有極優異的開場,也有耐人尋味的黑色幽默段落,收尾的夫妻談話段落並未能催逼出新的火花、或是收攏前面近兩小時光芒四射的電影,使得結局削弱整體表現,不免為這部佳作感到可惜。但以色列電影的成績仍令人印象深刻,尤以不少反思戰爭與國家暴力的作品,力圖反省國族神話的人文精神,令人讚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