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07, 2012

法西斯的凝視

切膚慾謀 (La piel que habito, 2011)

在整形醫師羅柏特的家中,到處掛滿了十八、十九世紀的裸女油畫。西裝筆挺的羅柏特走在自家廳堂廊道,優雅徐行,彷彿閱兵般遍覽群芳。羅柏特的眼神其實未曾在那些古典油畫中的裸女身上停留;他真正在注視、也始終不斷凝視的,是幽閉在密室之中受到高度監視的神祕女子貝菈。貝菈是誰?她和羅柏特之間有甚麼關係,又為何會出現在密室中,且無法離開?


切膚慾謀一直要到後半部,我們才逐漸得知貝菈的真相,原來其實是一個關於復仇的駭人計畫。貝菈並非貝菈,貝菈實乃維森特,城裡的一位時裝設計師,在某個夜宴中意圖強暴羅柏特的女兒諾瑪未遂,卻間接導致已然精神狀況脆弱的諾瑪因此加倍受創、終而自殺。羅柏特決定以自己的方式懲罰維森特,綁架並囚禁維森特,並進一步由裡而外將他徹底改造成女人

對於強姦(未遂)犯的懲罰,目前為止以化學去勢為最嚴厲,但切膚慾謀》遠遠超過吾人的想像力,從皮膚、生理性別、乃至自我認同,徹底將加害人變形,推到受害人那一方,其扭曲、殘酷、暴虐,已非復仇兩字可以道盡。本片並未浪費時間去解釋全身換膚的完成度能有多高,也不說明在去勢男子身上植入人工陰道是否也能在行房時得到同樣的性刺激,電影甚至不費心去表現維森特/貝菈對於羅柏特那短暫的斯德哥爾摩症候是不得已的偽裝抑或認同當真轉變。因為這些都可以不是重點。

男人之眼

打從羅柏特在自宅中優雅滑行,帶領我們看盡牆上裸女油畫以及阿莫多瓦精準完美的攝影開始,切膚慾謀》便向我們告示了,這是一部關於以男性的眼睛作為手術刀,對弱勢男性與女性身體進行宰制、扭曲、變形、切割、以及改造的電影。羅柏特的上流家世、優雅談吐、整型醫學的專業知識,是他的堅實武裝,用來讓他在幾乎無外力奧援的狀況下依然能對維森特/貝菈進行活體實驗與人格改造。正是羅柏特極度自制自持的斯文身段,與他令人難解的復仇計畫造成的絕高反差,讓人對整個過程的匪夷所思與殘忍感到森然直上背脊的恐怖。在片尾的大逆轉出現之前,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羅柏特將維森特/貝菈牢牢收於股掌間,感受他/她六年來深沉的絕望,我們也同時坐立難安地經歷一百一十分鐘的無力感與不忍卒睹。

這種充滿雄性暴力與絕少女性堅韌生命力的作品,與典型的阿莫多瓦作品極不合拍。除了年長女管家之外,片中甚至沒有夠份量的「女性」人物來滿足阿莫多瓦迷慣有的期待。也只好如此解讀:羅柏特的中上階層出身,加倍突顯本片非常不阿莫多瓦式的政治內涵,即對法西斯的沉痛控訴與反省。羅柏特的冷酷雙眼與布爾喬亞出身,是擁抱雄性暴力與中產階級價值的法西斯政治的體現。也只有將羅柏特視為法西斯父權暴力的化身,才能夠理解他展現在維森特身上的絕對暴力,恰恰來自於獨裁政治下才可能會有的家父長完全宰制。阿莫多瓦改編法文小說《狼蛛》,在《切膚慾謀》中將故事場景全部移到西班牙古都托雷多(Toledo)的同時,可能也一併改造故事本身,竟因此和西班牙歷史若符合節,直指國族記憶中塵埃未盡的獨裁過往。


身體與戀物癖

然獨裁者對陰性化身體的凝視,正在這偏執的戀物癖中暴露其致命傷。權力完全集中的法西斯,在認同政治中只有一個主體,其他主體並不存在,也因此埋下其絕對暴力遭到反噬的潛在威脅。羅柏特打造出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女性身體,為其命名為貝菈,卻因此愛上她,並要她也對等地以愛回報。以基督教義來說,扮演上帝而造人,是對神的褻瀆、僭越,其人也必遭嚴懲。反過來說,被造之人無從選擇或改變自己就這麼來到世間,但他/她有自由意志;而基督神學中最重大的悲劇之一,便是被造之人行使自由意志而背叛神。神尚且要背叛,更何況是以造物者自居的偽神?因此貝菈註定要以弒父儀式反向僭越羅柏特。羅柏特的點在於,他雙眼所見貝菈軀殼,竟因此認定貝菈的身體當中不再有維森特,相信貝菈能在短短六年之內完全洗褪維森特的心智人格。不論是對於自我意志的過度自信,還是在貝菈身上投射了過度的自戀,抑或是真正愛上了貝菈,都顯示羅柏特的心眼之盲。

如此,切膚慾謀》搬演法西斯(羅柏特)對陰性化身體(貝菈/維森特)的戀物癖,以及此等戀物癖之荒唐與覆滅。也正如此,我相信本片到了最後,由貝菈開槍射殺羅柏特來完成弒父儀式的那一刻,終於展現對法西斯的深刻指控。

La maja desnuda, ca. 1800
我忍不住想起(恰好也是)西班牙的畫家哥雅在十九世紀初畫的一組半臥女子的畫作。這組兩幅的油畫所畫的是同一位女子,構圖、背景、女子臥姿,幾無改變,可謂是同一幅畫的兩版本。哥雅在1800年先畫了全裸畫作La maja desnuda,到了1803又畫了全身著裝的版本La maja vestida。歐洲人物畫中,裸體入畫由來已久,哥雅的這幅裸體女子畫像該非特出,卻因女子眼神充滿挑逗,嘴角含笑,直指女子與畫家間情慾的秘密。哥雅於晚年創作的這幅裸女油畫因而被冠上低俗下流之惡名,卻在今日收藏於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Museo Nacional del Prado),為成就哥雅後世盛名的畫作之一

畫中女子直視前方所望著的,不就是那不在場卻又無所不在的男人哥雅嗎?

P.S. 本片一開場介紹導演時赫然只見Almodóvar,名都省了。阿莫多瓦先生可真是好大的氣派。



*本文同步刊載於觀察者─藝術生態觀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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