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來第一次上電影院就獻給了奧地利重量級導演漢內克勇奪今年金棕櫚的這部新作。麥可漢內克真可謂當今最帶種的導演ㄓㄧ,非常勇於在古典的電影敘事中使用不古典的表現形式,用他擅長的冷調影像擠壓出擊暴力的意象,以此挑釁觀眾觀影的感知慣性。這部黑白片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配樂,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起伏,卻透過一個蒼老平靜的聲音說了一個暗流洶湧的驚悚故事。
本片原文片名在中文直譯的白色緞帶之後尚有一節副標題,查了字典且可粗譯為一個德意志的童話或是小孩子的故事。但是本片一點也不幼稚,更不天真爛漫,反而充滿極度壓抑、彷彿驚狂風暴來臨前夕的低迷氣息。據我弟說,漢內克本人曾經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貫穿他大部分作品的一個主題是信任,也因此這部片可以從信任這個道德命題來討論法西斯的暴力與人性中的殘酷。無論如何,本片以一個奧匈帝國境內小農莊的一連串離奇事件影射德國法西斯的起源故事,這個創作企圖是顯而易見的。686在他純潔的罪惡一文中提到片尾收在塞爾維亞王儲斐迪南遭刺殺身亡,引爆死傷千萬的歐戰,使得全片虛構的故事有了關鍵性的歷史重量,而這個提點也極有助於我們看待這部電影時,去理解片中敘事與近代歐洲歷史發展的對位關係。
我是從這部片的幾個主要人物互動型態,去看到一個國族主義法西斯的成形。本片影射納粹法西斯起源的野心,是把這起源從三零年代的戰敗德國上溯到一次大戰前夕的德語系歐洲社會。而德語歐洲的根源不僅是以新教信仰、核心家庭為基礎的中產階級社會,它也是農工階級被消音的國族原型。見微知著,將本片故事在歷史縱軸上延伸,看到的不僅是德意志型態的國族主義起源,其實更可以看到啟蒙時期以降整個西歐中歐社會變遷的縮影。電影中小村莊裏的三個主要人物,牧師、男爵、與醫師,分別象徵文藝復興時期社會秩序下的三個統治權威:神權/教士階級、貴族、以及中產階級。然而從文藝復興到啟蒙又經過了一兩百年,新興中產階級催生的社會逐漸成為舊秩序的一部分,當年改造社會的動力漸漸被慾望腐蝕,中產階級到了十九世紀末,已然靠攏到當初他們所抵抗的舊權威之中,變成社會轉型與政治革新的阻力。三個統治權威因此都承載著各自的敗德與不堪:貴族依然對其他同胞的困境無動於衷,只關心自己的特權優勢;牧師空有傳道職責,但缺乏淑世熱忱,對自己的親人也缺乏體貼與信任;醫師則為了自身慾望與保母通姦甚至與
這樣的世界看在年輕一代的眼中,沒有任何未來可言。為了改造革新這樣的腐敗,這個社會便需要更新的秩序,而這個新秩序、新理想的蘊釀便在牧師的子女主導下暗中進行。固然直到故事結束,片中諸般事故的兇手還未查到,但牧師子女虎視眈眈的目光其實已使答案呼之欲出了。而這裡的重點並非兇手究竟是誰,而是法西斯成形的經過與它和整個歐洲社會的臍帶關係。這個國族運動法西斯的成形與年青一代兩者間的陽謀關係,才是本片真正的懸疑之處:究竟是怎樣的集體心理與動力,得以催生法西斯那匪夷所思的極端暴力?我認為這部電影想要傳達兩個重要的訊息,其一是法西斯並非納粹德國的特有產物,它的出現也不是毫無來由。法西斯的極端壓迫與極端殘酷,乃是起於對另一個專制與殘酷的反彈,所以我們看牧師對其子女的嚴厲到不近人情的管教,看子女從來得不到關愛而偽裝在冷酷眼神之下的殘暴,其實也看到從神權/王權專制變形到法西斯的親近血緣與符應關係。
另一個重要訊息則是法西斯造國運動中的潔癖與中產階級價值。支撐整個新秩序創造的理想,是反動舊秩序烏煙瘴氣的絕對道德感,而這種道德感有它倫理上與物質上對純粹或絕對性質的追求,因此凡不合乎這個追求之標準者,都必須一一剷除。所以社會秩序底層的佃農、不斷破壞集體秩序的貴族之子,還有醫師情婦保姆那見不得人的智障兒,都不見容於這個新秩序的理想國度。就這點來說,法西斯國族的殘酷昭然若揭,就是它完全沒有接納各種弱勢族群的包容性,正因為法西斯理想下的國族正是最弱肉強食最社會達爾文的潔癖世界,而這個新秩序之恐怖,在於這種潔癖的偏執根本不是一種遙遠的烏托邦,卻是其賴以運作的篩選法則。
瞭解這層道理,我們就能理解為何像獨裁、階級壓迫與種族歧視這些人類史上最慘烈的同類相殘形式,都在歐洲人身上發芽茁壯,其中一個原因可能與在歐洲發揚光大的基督宗教有關。基督宗教對於一神信仰及其絕對真理的追求,上承古希臘哲學思維,造就了對至高無上之真善美的執念,卻也啟發了神權與專制王權的絕對暴力,從羅馬教會到中世紀王國乃至於海外殖民帝國,無一不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血洗來體現獨夫式的威權。法西斯的種籽因此不是生於德意志在一次戰敗後極度挫敗恥辱的激烈反彈,而是早在以中產階級為核心的國族運動中,便已深埋在整個執迷於絕對而純粹真理的意識形態土壤裡。
電影中的白色緞帶,是絕對威權體現下絕對恥辱的表徵。正因為有絕對恥辱,才會有反抗它而出現的絕對暴力與瘋狂。白色恐怖能以如此具體的方式表現出來,本片成就可見一斑。